成思危,中国政党制度中的传奇人物,一个叫人难以忘却的参政党领袖,在北京的春天里,退休了。
3月13日下午四点,在北京市朝阳区吉祥里中国民主建国会中央机关大楼,在成思危位于三楼的新办公室里,我们进行了他卸任前的最后一次媒体专访。
他的幕僚说,他的办公室原来在四楼,两个多月前他在民建九大上退休,而后执意将自己的办公室让给继任者,还表示不要办公室彻底回家。经不住旧日同事的劝慰,他搬进了三楼那间小办公室。
依照中国政党制度的规则,他在结束11年民建中央主席使命之后,还要告别全国人大的政治舞台,从担任10年的副委员长高位上卸任。“后天我就离开人大了,新的副委员长就要出现了。”他跟我说,这是自然的事,某种程度上是件高兴的事。就职务对应的责任而言,他愿意我用如释重负这个词描述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说话时的淡定和从容,就像说别人的事。
他尊重组织意图。他在多个场合说过,荣辱进退由组织决定,是非功过任群众评说。回顾他的个人历史,他的荣辱进退的确是组织决定的。从化工部副部长到民建会员,从民建中央主席到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每一步都打上了组织的烙印。
但个人的选择同样不可或缺。16岁那年,成思危背着“反共”的父亲,听从共青团地下组织的命令,独自离开香港,越过罗湖,“投共”到内地,是他自己的选择。“文革”中他和一群来自香港的理想青年受尽屈辱,很多人离开祖国,而他却选择留下。46岁那年,弃化工学管理是他自己的选择,学成后没有留在美国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问他为何会离开父母来到内地,他把自己比喻成巴金《家》中勇敢热情的觉慧,并用我的年轻和他的年轻解释说:你们年轻,不懂得那个大转折的时代。他说,那时候在香港,不少年轻人像他一样,受左翼进步作家的影响,揣着报国情怀,拥抱了新中国。
一时的冲动或许容易理解,难的是虽九死而犹未悔。他的父亲,一代著名报人成舍我,是中国新闻史上大名鼎鼎的开拓者,在和汪精卫的冲突中,说过一句报人没齿难忘的话:“我可以当一辈子新闻记者,你能当一辈子行政院长么。”他的母亲萧宗让,留学法国,攻读法国文学,性情温婉。他的四个姐妹都在各自的领域功成名就,如大姐定居法国,曾三次竞选过法国总统。他本来就可过上世俗意义上的体面生活,无需当革命党人改变命运,更不需要遭受生离死别的苦楚。离开香港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与父亲的相见还是28年之后的事。
在一个理想主义变得奇货可居的年代,听他说少年时的理想冲动,看他额头上的老年斑,我似乎感受到理想主义情怀的触手可及,体味到自强不息的精神力量。12岁生日那天,父亲送给他“自强不息”四个字。他说,他对这几个字的理解是“顺境时不懈怠,逆境时不沉沦”。
逆境时不沉沦,难。“文革”的屈辱岁月中,他烧锅炉时学习锅炉学,无事可做时,自学了几门外语。
顺境时不懈怠,更难。两年前,我曾联系过他的专访,那一次的采访提纲问题多多,他的幕僚后来跟我说,他太忙了,哪有时间和你讨论那么多问题。一个民主党派出身的国家领导人真的有那么忙么?后来我得知,除了政务,他在治学上投入的时间,不仅政治家中罕见,学者中也不多见。他兼任了中国科学院等科研机构和大学的学术职务,带了一些博士研究生,他说他每天午夜方寝,凌晨6时许起床,节假日和晚间都在学习。他说:“我从不懈怠,做了10年的副委员长,从未去北戴河度过假。”
他信奉治学乃从政之本。看得出,他对自己作为一个学者的成就是满意的,对自己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成就也是满意的。“两会”召开前几天,民建中央在全国政协礼堂隆重纪念“风险投资”一号提案10周年。10年前,成思危领导民建中央提交了建议发展风险投资事业的提案,这是他一生中的得意之笔。但对“中国风险投资之父”的冠冕,他说过誉了,他只愿意说他是中国风险投资的积极推动者。
回望以参政党领袖身份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11年,他说不虚此生。去年12月20日,在民建中央九大闭幕式上,他做了一个演讲,说从政的11年,是他人生最辉煌的11年,这11年里,他没有偷懒,他践行了报国的诺言,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所以,有了这11年就不虚此生了,没什么遗憾了。
在告别政治舞台的最后日子里,我请他评价自己的一生,究竟是一个政治家,还是一介书生?
他停顿片刻,说,是一个学者型政治家。
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与我们印象中的政治家不一样。他有参政党领袖成熟的一面,比如说“识大体,顾大局,有作为”,但也有学者执拗的一面。他偶尔在股市中冷不丁地说一句,沪深股指就会跳一下。民间社会质疑他没有处理好国家领导人和学者的身份关系。但他依然故我地说。有一次,一个权势部门在他发言后不久即公开宣称,成思危的言论仅仅代表他个人。他似乎也不忌讳。
采访时,他依然还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在职领导人,但是没有秘书在场,没有下级官员陪同,他就像一个教授在等几个讨教的同仁。我希望专访他的电子邮件发给他后,他当即回复说可以,并定下时间地点。按过去的经验,采访党政要人,起码需要一份盖好单位公章的采访函件。他什么也没要。采访开始时,我担心采访过于正式,就挪了椅子坐在他斜侧,他丝毫没有介意。
学者们往往讲究片面的深刻。他似乎也是。他在回复我的电子邮件中,说采访提纲太宽泛了,他什么都可以回答,但他希望问题能够集中些。这样的回复,让人想起导师给研究生指导论文。
采访结束后,摄影师给他拍照。他站在国旗边拍了一张,站在两幅他自己拟就的座右铭前拍了两张,一幅字是:随遇而安,知足常乐。另一幅字是:多研究,少开口;多学习,少应酬;多办事,少出头;多协商,少独谋。
整理采访笔记时发现,我们的采访并未依据最初的提纲照本宣科,“超纲”的问题他也回答了。而且,在他大词串联的国家叙事中,夹杂了“年轻,孩子,冲动”这样的民间语文,没有春秋笔法的微言大义,也没有“臣光曰”的正襟危坐,有的是一个学者的严谨表述,一个古稀老人的生活感悟。
成思危,中国政党制度中的传奇人物,一个叫人难以忘却的参政党领袖,在北京的春天里,退休了。
3月13日下午四点,在北京市朝阳区吉祥里中国民主建国会中央机关大楼,在成思危位于三楼的新办公室里,我们进行了他卸任前的最后一次媒体专访。
成思危:“万点可期”说不负责任
为了公平,资本利得税应该征
南方周末:今年“两会”期间,民建中央提交了 “完善资本市场税收政策”的提案,提出征收资本利得税,据说您个人也是主张征收资本利得税的,为什么?
成思危:我去年12月中旬就已不担任民建中央主席了,不大清楚这一提案的出台过程。民建会员大多数是经济界人士,都比较关注资本市场。在中信集团公司有一个民建支部,他们在一次证券市场的研讨会上,建议应该对证券市场的税费有一个通盘考虑。现在,国家收印花税,证券公司收手续费,证交所收管理费,但是,多数国家收取的资本利得税,我国目前还没有考虑征收。
我曾经说过,应当征收资本利得税。这是为了整个社会的公平而遏制暴利和过度投机!你想,一年收入两万四的人就要交纳个人所得税,而炒房炒股赚几十万、上百万的人一点税都不交,这合理么?
我在去年发表的《让股市日趋健康》一文中就已指出,如果要收资本利得税,必须坚持两条原则,第一条原则就是保护中小投资者,也就是起征点要高,比如说月收入五万元以上,另外一个就是要鼓励长期持股,如果你持股一年以上再卖,可以减收,甚至免收。
南方周末:征收资本利得税的建议,是否与最近几年来股市和房市总体上高歌猛进的局面有关?
成思危:流动性过剩造成了股市和房市同时飙升。在流动性过剩的前提下,应该采取措施,而且这个措施应该是长期的。我认为征收资本利得税的问题值得研究。
劳动合同法肯定是善法
南方周末:今年“两会”,新劳动合同法成为一大热点,您认为劳动合同法是恶法还是善法?
成思危:肯定是一部善法。劳动合同法的立法原意是好的,因为它是要保障劳动者的权益,劳动者的权益应该用法律形式固定下来。不然各地就可能会有很多差别。随着我国经济的发展,劳动者的收入应该是逐步提高的,福利也应该是不断改善的,这个是世界各国的共识。
由于劳动合同法的推出,一些劳动密集型企业的成本增高,生存不下去,有的甚至远走高飞,转移到劳动力更加便宜的国家,这是正常现象。我国经济发展到今天,产业升级是大势所趋。
但是企业只有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才能不断增加职工工资,否则拿什么付工资?现在有人说,二次分配要注重公平,一次分配也要注重公平,这个概念我觉得不大对。二次分配要注重公平,一次分配则要注重效率。一次分配是企业内部的分配,政府可以做的,只是规定最低工资水平、规范劳动关系等等事宜,至于企业给工人多少工资,则要根据企业的效益来确定。
我还主张要三次分配,就是先富起来的人们,自愿拿出一部分财富帮助弱势群体改善它的医疗、生活、教育等条件。
这样的分配体制才真正符合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国情,以前过分强调效率不强调公平的时候,我大声疾呼注意公平,但是现在大家都强调公平的时候,我觉得要注意提高效率。如果我们整个社会劳动生产率不能提高,你拿什么去改善人民的生活?企业要是倒闭了,那公平和效率都没有了。
黄金十年的说法不大负责任
南方周末:这两天,A股跌破4000点的说法,搞得股市人心惶惶,您怎么看?
成思危:我在去年年初就指出,股市泡沫正在形成,投资者要注意风险。我看当时股市涨得很快,认为有必要提醒投资者。我当时还说过,不提高上市公司质量,涨上去也会掉下来。严重的泡沫使股指涨到6000点,现在掉到4000点左右。当时很多人不同意我的看法。现在大家冷静一些了。
南方周末:有人说中国的股市在未来几年能够涨到8000点,甚至一万点,会这样么?
成思危:“万点可期”、“黄金十年”等等说法都是不大负责任的。从长远看来,由于股市总是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的,它将来总有可能涨到一万点,但是两三年之内不可能。因为熊市和牛市总是交替的,根据中国的情况来看,大概也就三四年交替一次。十年黄金牛市的说法,已被事实否定了。
南方周末:今年2月份的CPI上涨了8.7个百分点。面对这么高的数字,你觉得中央政府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成思危:在温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对通货膨胀采取的措施都已经讲到了。我个人认为在执行中要注意两点:
第一,中央政府的措施要得到严格执行,不允许阳奉阴违,不允许打擦边球。
第二,政府部门在执行过程中,发现有缺陷,要及时改正。现在我们政府很多部门,还不大习惯于承认自己的不足。其实这是不对的,任何政策都不可能十全十美,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发现问题就应当及时改正。
我是以学者的身份说话的
南方周末:过去十年,您不仅是一位学者,还是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副委员长,您就股市等公共问题发言的时候,是怎样处理学者和国家领导人的身份关系的?
成思危:其实,我每次发言的时候都强调,我是以学者的身份讲话的,但是人们还是不大理解。实际上,从人大的角度看,我首先是人大代表,人大是立法机构,政府是行政机构。人大是集体决策,我也只有一票,所以每个人大代表应该都有权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且这个意见可以被采纳,可以不被采纳,并不是说都被采纳。
我在人大发表的意见,估计有30%左右没有被采纳,因为多数人不赞成。所以,我觉得人们把人大副委员长这个身份和政府副总理等同起来,实际上是不对的。这在国外是很清楚的,国内有些人却一直弄不清。你看国外的议员有意见就说,政府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所以不要把我的想法误认为是政府的想法,更不能以此为由来阻止我讲话。至于我所讲的话是否正确,可以等时间和实践来检验。
金融改革的得与失
南方周末:您在参政议政中多次论及金融改革,为我国的金融改革做出了重大贡献。作为一个审慎的乐观主义者,您如何评价改革开放以来我国金融改革的得与失?
成思危:应该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金融改革,取得了不少成绩,也还存在着很多问题,我去年专门出了一本《论金融改革》的书来论述。我国的金融和市场经济发达国家的金融相比还不够成熟,虽然说我们的银行上市成功了,但上市成功并不等于改革已完成,我们在金融创新等等方面,跟人家差得很远。我们银行的人均利润和收益成本比,比人家低不少。
现在,给中国戴高帽子的人比较多,说中国是金融大国。但是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我国还处在工业化的中期,还不能说是金融大国。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看这个问题:
第一,从国家的发展过程看,它首先是输出初级产品,然后是输出制成品,然后是输出资本,然后是输出知识,我国现在还处在输出初级产品和制成品这两个层次上,资本输出很少,知识输出就更少了。与发达国家相比,我们很多方面都还不如人家,我们还没有纽约、伦敦这样的世界性金融中心,谈不上金融大国。
第二,从资本的发展来看,第一步是产业资本主导,第二步是商业资本主导,第三步是金融资本主导。我国现在仅处在产业资本主导这一步,金融资本还没有在我国起主导作用。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如果说我国的金融资本很强的话,我们就不会拿那么多的外汇储备去买人家的债券了。买人家的债券,就是我国自己的金融资本家没有能力运用我国的外汇储备来赚钱,所以只好把钱借给外国,让外国的金融资本家去赚钱,然后把债券的利率给我们。
南方周末:就国际金融市场的竞争而言,假设我们用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研究生比喻我们的竞争能力,您认为我们应该处于哪个阶段?
成思危:我觉得总体上可能也就是中学生的水平,虽然我们有一些很优秀的人才,但还是凤毛麟角,也起不到操控全局的作用。
警惕重蹈日本的覆辙
南方周末:您认为我国会不会像部分日本金融界人士所担心的那样,重蹈日本泡沫经济的覆辙?
成思危:这个问题是值得我们警惕的,但是中国和日本的情况有所不同:
第一,社会制度不同,中国是在中国共产党的统一领导下,没有党派之争,没有反对党。虽然说我们的某些金融政策可能不完备,但还是比较容易贯彻,贯彻过程中或许有人打擦边球,但毕竟没有人公开反对,而日本就不同了。
第二,中国现在是发展中国家,以实体经济发展为主,尽管金融也在发展,但是金融资本还没有起到主导作用。从这一情况看来,尽管金融上遇到的问题会对国家有比较大的影响,但影响的程度不会像日本那么大。
第三,正因为我国的虚拟经济不够成熟,所以我们现在有些问题实际上是由于缺乏经验造成的,这些问题它比较容易改正。而那些金融制度已经比较固定的国家,像日本那样就不好改。
从这三点看来,中国可能不会像日本那样严重衰退,但我们要有忧患意识,居安思危。
南方周末:我们应该怎样将居安思危的意识化为行动?
成思危:我认为要从这三个方面来进一步防止重蹈日本覆辙:
第一,严格地执行政策。现在控制热钱的流入非常重要,因为热钱流入造成了我国流动性过剩,容易引发通货膨胀。但是要控制热钱流入必须要有严厉的措施,必须要更进一步加强政府的权威来控制热钱的流入。
第二,提高我国自身的金融竞争力。我们要研究虚拟经济和实体经济,把握好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
第三,如果政府部门有不足之处,甚至决策错误之处,要敢于承认,及时纠正。最怕的就是为了保住政绩而捂住问题。
南方周末:您刚才说了中国如何避免重蹈日本覆辙的思路,这些观点您在参加议政的过程中提出过吗?
成思危:我没有专门针对这个问题来提,但是提出过相关的观点。关于东亚金融危机,我曾在参政议政中报告过其对中国的启示。但那个时候的问题跟现在不一样。我最近在北大光华信念论坛上讲,改革开放中制度创新是关键,要处理好四个关系。即法治和人治的关系,公平和效率的关系,集权和分权的关系,政府和市场的关系。
南方周末:日本的汇率改革与日本泡沫危机有一定的关系,就中国而言,您认为人民币完全自由兑换在什么时候推进比较合适?
成思危:我在东亚金融危机时提出要三步走,第一步就是钉住美元,第二步是钉住一篮子,第三步就是实现人民币完全自由兑换。现在实际上在走第二步。蒙代尔曾对我谈过,2008年有那么多外国人来中国,实现自由兑换正是好时机。我说这取决于两条,第一条是世界总的金融形势,美元、欧元、日元等主要币种的走势,第二个取决于我们监管的能力,如果管不住就放开,通常就会出事。我主张要循序渐进,逐步放开。现在我国经常账户下1996年就放开了,资本账户下约有一半基本算放开了,今后要稳步推进。
我国已经加入WTO,经济全球化、国际金融一体化的步伐也在加速,所以我认为人民币实现自由兑换的时间不会太长,有人说要30年,这太悲观了。我个人的估计应该是5年到10年。
参政,影响决策
南方周末:作为一个民主党派的领导人和一名学者,您是如何将学术研究成果和参政议政结合起来的?
成思危:治学和从政都是为了报国。作为学者,治学是参政的基础。发表意见也好,推进人大立法、监督工作也好,我都要以治学为基础。我的工作涉及经济立法比较多,没有学术研究,是做不好的。
比如说公司法修订的时候有人提出,上市公司既然有了监事会,是不是可以不要独立董事了?根据这样的想法,公司法修改草案上写着“上市公司可以设独立董事”,换句话说,就是可以设也可以不设。我坚决不同意。根据我的研究,监事会是代表大股东和职工利益,而独立董事是代表公众投资者利益的。如果你不要独立董事,那么,当大股东的利益和职工的利益一致的时候,监事会就可能损害公众投资者利益。
所以,无论是人大常委会分组审议会上,还是委员长会议上,我都主张把“可以”两个字拿掉,最后大家采纳了我的意见。相当于将“可以”变成了“应当”,将任意性规则变成了强行性规则。
南方周末:您领导下的民建中央在参政议政中,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影响中央决策的?
成思危:民主党派都有不同的联系对象。民建和经济界人士联系密切,七成以上是经济界人士。我们参政议政的方式与此相关。大体上说,民建中央参政议政有两个重点,一个重点是研究如何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上的基础性作用,结合中国国情,大胆借鉴风险投资等等国外先进的东西,提高发展的效率和效益;另一个重点是如何坚持和完善社会主义制度,保障公平和公正,特别是保障弱势群体的合法利益。
围绕这两个重点,我们通过提案,写报告,领题目,在协商会上发言,给中央领导写信等等方式参政议政,为中央领导建言献策。
南方周末:提案我们容易理解,其他方式我们则很少听说,您能否举几个例子?
成思危:给中央领导写信,是常见的参政议政方式。比如,我前年到西藏、青海考察,回来后写了一个报告,我签上名,以民建中央的名义,递交给中共中央,就青藏环境保护等问题提出一些建议。中央领导同志批示给发改委,他们专门研究之后,反馈给中央领导,中央领导又批示反馈给我,告诉我建议落实的情况。
相比之下,领题目则不太常见。所谓领题目,就是中央提出问题,我们针对问题再提出建议。比如说,三年前的春节座谈会上,胡锦涛总书记提出外汇增长比较快的问题,跟我说:思危同志,你们是不是可以研究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针对这个问题我们专门作了研究,并及时提出了建议。
南方周末:民建中央在参政议政中,对中央政府的重大决策产生了哪些影响?
成思危:过去十年间,影响最显著的提案就是建议发展风险投资事业的提案。1998年九届政协一次会议上,这个提案被大会列为一号提案。由于适应整个形势的要求,中央领导同志高度重视,十几个部委联合落实这个提案,掀起了中国风险投资的热潮。如今,我国风险投资事业已拥有360家风险投资机构、管理资金超过660亿元,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获得风投资本的国家。又如,两年前,我们提出统一内外资企业所得税,被全国政协列为一号提案,相关法律目前已经正式实施了。当然,我们提出的建议有的党派和社会人士也可能提过,但只要能够被采纳,就算是起到作用了。
南方周末:推出一个有望对中央决策产生影响的提案或者报告,一般需要多长时间?
成思危: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参政议政,不管是提案还是报告,都要建立在实地调查和学术研究的基础上。不能光喊几句空话。每个建议的提出都不简单。例如廉租房问题,我们在给中央写报告前后,就与建设部开了三次会。我本人三次都出席了,建设部部长汪光焘出席了两次。2005年,廉租房提案提出后,汪光焘和我们交换意见,我们感到还需要做很多调查研究,我们就专门开了一次研讨会,还派人到美国和德国考察廉租房问题,然后和建设部做第二次交流,形成意见后我给温总理专门写了一个报告。第三次和建设部交流,是讨论如何落实温总理的批示。前前后后,有一年多的时间。
慷慨陈词,鞠躬尽瘁
南方周末:听说,您在参政议政的时候比较注重倾听普通老百姓的心声,您是怎样听到底层声音的?
成思危:我天天都上网。不一定只看网友对我的评论,我可以了解网上人群的动向,并从网友的一些评论中得到启示。
我还看人民来信。不少人给我写信,反映社情民意。有的企业退休的同志给我来信说,同样大学毕业,企业退休和机关退休待遇就差很远,他们说,我们不是活不下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都是同班同学,从企业退休的待遇就比政府机关低得多?
另外,我每到一个地方都召开民建会员座谈会。我当了11年的民建中央主席,开了几百次座谈会,因为我觉得民建会员反映情况可能会真实一些。
南方周末:参政议政中,您曾经写过一句话:慷慨陈词,岂能皆如人意;鞠躬尽瘁,但求无愧我心。这是您自己的原创吗?
成思危:岂能皆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不是我的原创,这是徐悲鸿曾经用过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原创。但慷慨陈词和鞠躬尽瘁,是我加上去的。我扩充这句话,用它来鼓励自己,无论是著书演说,还是建言献策,或者在全国人大常委会履行职责,都以这句话鞭策自己。
我讲话,往往是和潮流不一样。熊市的时候,我让大家以坚定的工作恢复股市的本色,股市太热的时候,我又讲要注意泡沫。大家强调效率的时候我讲公平,大家过分讲公平的时候我又强调效率。不哗众取宠,不迎合潮流,在一定程度上要有勇气,我只能“但求无愧我心”。不要想你讲话人家都满意,总有不满意的。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思想境界要更高一些。
南方周末:您曾说过,参政议政过程中,应该“识大体,顾大局,有作为”。这话怎么讲?
成思危:讲话,要讲真话讲实话,但也要看场合,看对象,例如在内部讲话就可以讲得更尖锐一些,而在公开场合讲话,表达同样的观点,用的语言就可能不一样。这就叫顾全大局。但是你的主要观点不能变化,不迎合他人,不哗众取宠,这是一个学者基本的道德。
南方周末:回顾您参政议政之路,您认为您的父亲、著名报人成舍我,有没有影响到您参政议政的风格?
成思危:父亲一生自强不息,刚直不屈,爱国不渝,情深不移,对我的影响是不容置疑的。比如,我一直强调多说真话实话,少说空话套话,不说大话假话,我觉得这是一个学者从政的基本理念。当然空话套话一点儿不说可能不现实,但是说了没用,多说真话实话,我确实是本着这样的原则做的。
父亲在我12岁的时候,写了“自强不息”四个字送给我。我对自强不息的解释,就是顺境时不懈怠,逆境时不沉沦。这才是真正的自强不息。“文革”期间,我受了委屈,身处逆境,但我不愿意沉沦,学了好几门外语。烧锅炉的时候,我学了锅炉学,我不愿沉沦,相信总有一天还会有用。但是顺境的时候不懈怠,我认为更难。说实话,像我这个年岁,不学习也照样可以凭经验当领导。我做了十年副委员长,从来没去过北戴河度假。节假日、晚上和周末还要学习和写作。这就是不懈怠,这也是自强不息。
退下是高兴的事情
南方周末:过两天,您就要卸下繁重的政务,离开参政议政的政治舞台,此时此刻,您愉快么?
成思危:15日就要离开了。15日就要选出新的副委员长。官员是暂时的,学者是永恒的。所以从学界出来再回到学界,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失落感。我现在退出来回到学术工作中,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某种程度是很高兴的事情。
南方周末:我是否可以用如释重负这个词,来描绘您此时此刻的心情?
成思危:人生有两个阶段,一个阶段要做你必须做的事,坚守你的责任,比如你当了人大副委员长,你就不能不管工作纯粹搞学术。退下来,就可以转入另一个阶段,做我喜欢做的事情。搞学术研究是我的爱好,我愿意重新回到学术工作中。所以,我有一种从做我必须要做的事,转向做我喜欢做的事的喜悦。从这一点说,可以说是如释重负。把我从职务的责任中解脱出来。但是对社会,我还有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只是不同于职务给我的压力。
南方周末:16岁那年,您提着一个包,离开香港回到内地,回头想想,究竟是什么力量鼓舞你做出这样的选择?
成思危:你们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那个时代是中国一个大转折的时代,当时很多年轻人,不单我,都对新中国充满希望,都心怀理想,离开家庭,来到内地,这是当时的潮流。我当时在香港上了进步的学校,受到左翼作家巴金等人的影响,就秘密参加了青年团,抱着一种报国的思想回来了。这也许是一种年轻的冲动。
南方周末:反观您参政议政之路,您认为,您是一个政治家还是一介报国的书生?
成思危:回顾我这一生,有三个转折点。一个转折点是16岁从香港一个人回到了内地,走上报国之路。第二个转折点是1981年到美国改行学经济管理,拓宽了我的专业领域,从科技兴国转向管理兴国。第三个转折点就是1995年参加民建,走上了从政的道路。所以简单地说就这么三个转折点。
应该说,我是一个学者型的政治家。我既然从政,就不能脱离政治,我到国外演讲,就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在国内立法的时候,也要考虑到政治因素。我是一个政治家,但我曾努力做一个学者型的政治家,要用学术研究来支持我的政治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