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六岁。

    夏天的晚上坐在家门前乘凉。月亮升起来了，又圆又亮。

    奶奶看着天空。我问奶奶看什么，她说月亮下面有一只龙。我不相信，她便指给我看。那是一棵树在夜幕下的阴影。树是村子西头的一棵大树，长得很高，月亮只刚刚升到它上面。在月光和夜色的映照下，这棵树的树冠和枝叶形成一个图案。果真像极了一只龙的龙头，好像还在张嘴长啸低吟。我为奶奶的这个发现而欢欣，奶奶却静默了许久。

    你大爷就埋在那棵树下，奶奶轻声对我说。奶奶看着月亮，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奶奶。奶奶的眼里也有一轮月亮，明亮而潮湿。我的心忽然紧了起来，尽管妈妈总是说小孩没有心，尽管那时的我还体会不到什么是生离死别的伤痛。可是我知道，奶奶是发现这个月亮下面的神秘图案的第一个人，后来还有我。

    蝙蝠蝙蝠你飞下来，我给你一双绣花鞋。周围有很多邻人的孩子，他们就在喧闹，欢呼，跑跳，打闹着。他们把一只只鞋子向天空扔去。他们以为能砸落蝙蝠。他们也要我过去扔鞋子，可我没有动。我知道蝙蝠不会下来的，就像我也知道大爷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一样。

    夏天的热气退的是那么的快。我开始觉得有点冷。

    为什么让我知道这么多呢，我才六岁啊。

    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爸爸就站在院子里的井台边。堂屋里间的灯亮着，里面传来妹妹细微的哭声和妈妈低低的抽泣声。我推不开堂屋的门。我知道他们又吵架了。

    我走向爸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过了一会，问我，冷吗？我不冷。于是我们就在夜幕中站着。

    屋里的电灯发出又黄又暗的光，从破破烂烂的木窗格子打出来，照在黑暗潮湿的地上，就像在地上铺了一小块破烂而肮脏的旧毛毯。

    爸爸坐在井台上抽烟，我看见红红的烟头闪烁着。我听见他又深又长的叹息。他问我冷吗，我摇摇头。可夜一点点地上来了。清冷的，冰凉的夜。

    我那颗小小的心里就这样溢满了凄凉和悲哀的东西，尽管那时我还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满满的，沉沉的。我觉得身上好冷。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漆黑的天，有几颗星星，可蝙蝠已经不见了。它们哪里去了？

    蝙蝠蝙蝠飞你下来，我给你一双绣花鞋。那么多鞋子在天空中飞。他们真快乐。

    可我只能抬头看着天看着月亮。

    月亮又圆又薄又白，而夜幕却那样黑，直直地向下延伸，将这片天地圈了起来。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觉得月亮是口井，那白色的圆圆的光亮是井外的光明从井口射进来的，而夜幕便是厚厚的井壁，那几颗星星就像是附在井壁上的萤火虫。如果有流星坠落，也许就是有只萤火虫跌落在井底死去了。我呢？我也应该是在井底的，我就是爸爸讲给我听的那只井底的小青蛙吧。坐井观天的小青蛙，以为世界就是如此模样。

    那么傻的小青蛙。

    可是聪明的人们啊，你们知道吗？月亮下面有一个图案。月亮其实像口井。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那么多呢，我才六岁啊。

    可是生活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