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小青
三月,乍暖还寒。
小青站在街头的角落裹着风衣吸烟。眉头轻锁,有抹沉郁。卷曲的长发覆盖着半个脸颊,眼神迷茫。短裙下修长的双腿黑色丝袜纤薄,隐约可见肌肤。高跟鞋漆黑,色泽柔美,有黑色缠金丝绦。
阳光浓郁,有风,清冷。小青紧裹风衣正要离去,突然看到肖明从街对面走到拐弯的街口。肖明一身淡黄色T恤,蓝色牛仔裤,左肩挎一黑色商务包,额角晶莹,有细微的汗。下巴黛青,洁净。小青轻蹙眉头,牙齿暗暗地相叩,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双手有些颤抖,嘴唇惨白。他在等谁?令他不安。焦燥,渴望。一辆白色的广本轿车突然停在肖明身边,从车上走下一年青男子。俩人握手,寒喧。片刻,各自离去。
房间里。音乐与咖啡永远是主角,它们的气息无止尽的蔓延,窒息我的生活。是的,就在我依旧过着平淡生活并为每天不停的洗手感到惶惶不安时,小青突然打来了电话。小镇一别后,我一直沉溺咖啡,文字,音乐与香烟中不能自拔,自虐般关在房间里,那件麻质的呆带裙在一年四季就像皮肤粘在身上,却又舍不得换掉。手不停地抚平折皱,不停的触摸物体,然后不停的洗澡,这种复杂交错的情绪困绕着我侵食不安。我以为,小青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有种丢失心爱之物的深痛,这种痛,如同他带给我的感觉。上面的情景是小青在电话里的描述。我知道,她找到了肖明,但是突如其来的喜悦令她失去方向。
第二天的中午我从车站见到了小青。颓废,慵懒。卷发及腰。涂着烟熏的眼影,露趾高跟凉鞋,丹蔻分明。小青看到我,双眼溢满泪水,走过来紧紧抱住我,久久,直至泣不成声。我轻拍小青清瘦的双肩。小青抬起头,明亮的双眼有些羞涩。
中午吃过饭后,我们一直在客厅里,俩人谁也不说话。我不会问的,我等待小青向我打开心扉,没有保留,没有戒备。小青斜靠在酒红色的软榻上,牙齿轻轻咬着玫红的嘴唇,痴迷在音乐中。我则盘膝在靠窗的地板上把玩收集的古玉。它们前生与我有约,有片刻轻闲,我又怎能冷落?小青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破旧的锦带递给我。我打开,一件明代玉质同心结。玉质温润,隐有桂花沁,雕刻精细,是羊脂白玉。我微笑地看着小青。小青婉尔,修整精致的眉梢微微抖动,我有些恍惚,小青是玉,而我?是否是懂得欣赏她的人?抑或我是玉,不管相隔多远,她总会找到我?
窗外,似乎有风,紫萝叶片光泽触目。青瓷花瓶斜斜地插着两支假梅花。在这个季节,我诱惑了它们,对于梅花清丽的本性,我是否有强奸意识的行为?“为什么要在这种不见天日得感情里蚕食自己的每一分美丽?”小青问道。我低下头不语,心里却不时的嘲笑自己,每日关起房门与青瓷对话,和古玉盘桓,看光阴一寸寸在我的房间漫步,消失,我只能这样,不然,我还能够做什么呢。我赤足走到客厅的大阳台上。窗外,有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匆匆走过,淡漠的表情,生硬的笑容。小青轻轻踮着足尖走过来在身后抱住我,用鼻子吸嗅我发上的味道,我懂得小青所需求的一切,她更贪恋与我在精神上的共鸣。
连日来我们在这个城市不断的游走,发现,拍大量的照片和喝大量的水。有时,我们会不约而同的在某个地方停顿,看车流、偶尔飞过的麻雀、人们彼此厌倦的脸。夜晚,我们也会走进酒巴。带着冷漠的眼神看这些都市人在夜晚时的放纵与对生活无奈的渲泄。是的,每当看着他们充满欲望的脸,我和小青都会为自己的麻木感到羞愧。就在这个微雨的夜晚,我们又走进了酒巴。窗帘深灰,桌椅啡色,有白色玫瑰,有隐晦的气息,偶有喧泄的叫声。这时,有个男子走过来邀请小青喝酒。小青诡异地笑了。烟熏的大眼睛一眨,仿佛有泪水滴下。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男子大约三十左右,声称叫“曾经沧海”。小青鼓掌连说好啊好啊,我叫“除却巫山”。小青要戏弄这个男人。我陷入沙发,打开香烟,看指尖香烟缠绕,思念的心在燃烧。我总怀疑,那个他一直在我身边,只是面容模糊,是的,我一直在等一个我深爱的男子或女子,期待一段生命中最奢侈的旅程。
终于,我看到“曾经沧海”从椅子上滑下,脸上带着生动的笑容。小青嘴角有丝嘲弄,起身拖着我走出酒巴。街上,华灯熠熠,枝叶沙沙呻吟。小青歪靠在我的肩上边走边自语,听不到在说什么,但是我却感觉到肩上有道凉凉的小溪流下,尖锐,疼痛。我总是无法理解小青窜梭于陌生的男人之间,迅速的产生恋情,又决绝的离开。
“我看到肖明就站在我的侧面。我离他并不远,可他却没看到我,或许早已经忘记。我一直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而耿耿于怀。也许,是我太自私。”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午后,洁白的法式地毯上,小青一袭黑色衣衫,卷发自然垂落盘膝在茶座前。洒金酒红色茶具在小青的双手中显得华美,沉醉,沏茶的双手轻缓,温柔。我呆呆地看着小青,从心底漾起一丝莫名的燥动。“世间没有如果,如果有如果,我想,我还是会选择放弃肖明。”我不解。起身打开音乐,英格玛,一个令我在迷失与发现中情感交激的音乐,相信小青对它的理解更甚于我。“那封加急电报放在桌上时,我看到肖明的脸色分明惨白。肖明紧紧的抱住我,浑身颤抖,眼泪无节制的掉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多么嘲弄的人生,在十九世纪未的中国还在包办婚姻。“从我懂事起,我就开始逃避,无形的情感压迫的我无法呼吸。肖明是我五年来大学的同学,因为彼此知道爱的不易,俩人在情感中更投入。他曾说过,为什么非要拿你的幸福来换取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约定。我没法和他解释,那个年代中他们同甘苦,共生死,还有什么不可承诺?虽然我和海哥俩小无猜,不表示我们可以共枕同眠,但传统的家庭已在他的脑海注入深深的烙印。他认定我是他的妻,处处呵护,小心对待。从小在这种情况下生活,我承受着一份我无法推卸的情,我无法分清它是爱情还是亲情或友情。”小青一直不停的说着,声音沙哑,轻柔,面颊有泪滴,却平静似禅。我有些累,躺在洁白的地毯上,轻轻的倦缩,眼睛看着小青的衣角,浓郁的黑,将夜色浸染。
就在这时,家里出事了。阔别五年,当小青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小青为了逃避这装婚事,五年来从未回过家,她恨父母。但逃避并不是唯一的出路。这五年的逃离令小青付出了一生的代价。看到小青回来,父亲拉住她的手交到海的手里,含泪离去。小青对突如其来的伤痛与自责逼仄的窒息过去,从小对于父母的不满这时早已化为云烟。海以孝子的身份埋葬了父亲。待事情安定后,海对小青说,青子,你走吧。我们之间并没约定,我希望你幸福。肖明闻讯后赶来接小青。小青却不知留下还是离开。这一刻,小青理解了父母。她留了下来。肖明绝望离去。
当小青再次见到肖明时,竟然是在街头。十年,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年是在不断的找寻中度过的,可当再次见到肖明时,小青却没有勇气走过去,走过去让他捧起面颊看这张因思念而憔悴的脸。肖明走后,小青和海并未结婚,海是懂她的,一心照顾小青,然后匆匆结婚。小青这才毅然离开,再也未回到那个生养她的城市。小青是决绝的。但也为此付出了终生的情感代价,她无法忘记父亲含眼的双眼,肖明离去时的背影,以及海哥绝望的眼神,他们铭刻在她的脑海,成为终生的烙印。她开始不断的在那个城市找寻肖明,她始终认为,他还在这个城市,未婚,同时也在期待着小青的再次出现。她不断恋爱,不断离开,从一场幸福逃亡另一场幸福,没有谁会注意到她迷茫的双眼里充溢的泪滴,没有谁看到她卷发掩盖着苍白的容颜下随时倾泄而出的血液。
小青倦了,伏在几案上,长长的卷发如深海漂荡的水草,缠绕着故事的结局。音乐停了。我听到小青轻微的鼾声,透过窗帘缝隙,地板上光影斑驳。隔世的感觉。第二天,小青走了。半年后的某个炎热的午后,有人敲门。门口,有一腼腆年青的邮递员立在我的门口。我微笑,签字,道谢,然后邮递员离开。看到洒秀的字迹,我知道是小青寄来的。我仍旧清晰记得,包裹很沉。我抱到茶几前,盘膝在地毯,拔开这些包裹物。里面是厚厚的六本日记,上符有一封信。我打开,有股淡香。“姐姐,我们是相爱你的,可这种爱的拥有却令我伤痛,你一如肖明,可你不是肖明。我走了,天堂很美,有双洁白的翅膀等待在我的肩膀上生根。爱很美,却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姐姐,我的六本日记里记载了我所有的年华,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写他们。爱你。永别。某年某月某日。看日期,这是一个多月以前就寄出的东西,何以到现在才收到?我的心有些惶惶。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是永别?我双手颤抖着翻阅最后一本日记……小青走了,她永远的离我而去,是的,她爱我,她让我真正的拥有了她的全部。
什么是爱?爱是什么?小青带着对爱的置疑走了,日记里记载着她的一切,点点滴滴,毫不掩饰。紫色的窗帘,浓绿的植物,疼痛不已的心。泪,潸然而下。在小青寄来包裹一个月后的某一天黄昏,我看到,夕阳在我的宽广的阳台上漫步,我听到,有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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