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上的花朵
夜里,我常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的声响。
这些声响,在今年之前,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存在或者偶尔打断过一场深梦。我不曾记得,某个不眠的夜里听见过身体以内的动静。不眠的夜,多半是静谧中的一些喧嚣,比如,远处建筑工地上的搅拌机;风吹树叶落地的唰啦声;黑夜里出没的动物们兴奋的喊叫;还有晚归人舶汽车时小心谨慎的关门声。因为隔音不好,楼上的声音常会将我轻薄的梦踏碎,有时是孩子惊骇的哭声,有时是床板剧烈的响动,有时是苍老沉闷的咳嗽。在这些声响中,我常感到一种温馨和安然,感到世界的和暖,感到聚居在一处的好处。或许,我们这些薄薄的门板之内的邻居们,不会频繁地见面,也不会坐在一处品茶、饮酒,甚至有几个年轻一点的人,见面都不会问候一声,但,我相信,只要是有关这个单元的荣辱冷暖,大家都会团结在一处,一致对外。
于是,我坦然而又怀着感恩的心,在夜里,一再地聆听着他们发出的声响,安然地数着羊群,等待,跟他们一起,在同一片土地之上,在同样结构的房屋,甚至同样位置的床上,走进那场共有的繁花似锦的好梦。
可是,这段日子,我却在这些声音之外,听到了自身体之内发出的另外一些声响:汩汩的流水声,清脆的枝柯折断的声音,还有一些似浪涛又若风卷的喘息声。所有这些声音,让我产生了一种虚幻,我看见自己,是一片青草纠缠的山野,或者一川沧桑愚钝的麦田,在巨大的安静之下,蛰伏着许多惊人的秘密,这些秘密,被深埋,被隐藏,被渐渐遗忘,然后,在我接近不惑的年纪里,唤醒。许多的疼痛,从身体深处冒出来。我卷曲着身体,听见腰以下的肢体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这些声音,因为在夜里,而异常清晰和明显,我试图移动它们的位置,可是,每动一下,钻心刺骨的疼痛都阻止我试图的动作,那样的疼痛中,带着许多无法更改的固执。如果一个人的身体,固执到不肯配合你意志的时候,多半,你开始老了。
老了的感觉,总是先从行动的迟缓开始。或许我们依旧可以迎着风跑步,可以跳起来,像以前那样摘一片柳叶含在唇间,可是,会有许多的疲惫,悄悄地剥夺着你愿望里的事,你拉着沉重的身体下班回家,坐下来,用冗长无聊的电视剧来驱散长长的疲惫。在深夜,那些声响会拨通你的神经,提醒你它们的存在和到来,提醒着你身体开始疏松,开始缺失,开始腐败,开始消亡。
我在伸臂的动作中,会听到骨节里发出的清脆的嘎叭声,好象还伴着呼啸的风声,透过这些声音,我看见我的骨头,在磨擦,在艰难地归位,在一次次的交锋中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这些痕迹,留在了我身体里的每一处关节中,给我带来轻微的酸痛和不适,让我慢慢地感觉苍老的无情和岁月的迅忽。
许多年前,我尚年幼,喜欢在半夜里,听见祖母伸手去拉灯的时候,关节发出的嘎嘣声,那声响对我来说,是无限美妙的,我也试图用各种姿势让自己的胳膊或者手腕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但无论如何,我稚嫩的身体都不会有任何响动,我纠缠着她,希望可得一枝半截的传承,祖母总是乐呵呵地不理会。
当我渐渐长大,可以掰着手指,发出一些单调的叭叭声的时候,我的祖母,却开始在半夜里喊疼,她的腿,让她在每一辗转间都会发出细碎的频繁的响声,这些响声,令她的梦,断断续续,她会在梦中,不自觉地喊起来,为那些疼痛和难以抑制的忍受。她喝许多的镇痛药,和双氯灭痛,贴气味难闻的膏药,甚至在冬天,她要拄着拐出门,她的身体,不再高大,一年比一年矮小,一年比一年嬴瘦,她站在秋风中,出门送我,我看见她的腿和背,已经弯曲的不成样子了。她的皮肉,开始松懈,皱折纵横,摸上去,软软的,沓沓的。我无法想象她的骨头们,正以怎样扭曲的姿势一点一点剥夺着祖母生的权利。
如今我的父亲,在阳光尚好的秋天就穿了厚厚的棉裤,来遮挡与身俱来的寒意。有一次,我看到他泡脚的时候,把裤角挽上来,他的膝盖骨,孤零零昂扬地在他的腿上张牙舞爪,像,一棵树瘤,难看而坚持不懈地生长。那一瞬,我感到一种钻心刺骨的痛。我的父亲,遗传了祖母的骨胳,在进入暮年的时分,需要侧着身子下楼,一下一下地数着台阶。他的腿,已经被什么东西所捆绑,无法伸展自如,若许多年前那样,擎一颗球,风驰电掣般,从我们的身边掠过。他更喜欢躺在床上,将一条腿曲起来,压住另一条腿,然后戴着花镜,看体育版上那些新闻,那些远去的、辉煌的岁月,因为一条腿的因素而阻挡了所有的梦想。
我见过许多动物们的骨头,比如:牛的、马的、羊的、猪的、鸡的……白森森的,硬梆梆的,我们人类的骨头,跟它们是一般无二的,区别,也不过站立和爬行动物之间长久以来以姿势习惯区分出来的,那些骨头,在被皮肉包裹的时候,都是坚韧的,它们支撑着我们几十年生命的安全,教我们随心地生活,可意地恋爱,做所有极限动作,实现许多不可思议的理想,可是,它们,却又是脆弱的,见不得一点突然袭击,稍不留神,我们会疼着它,碰着它,伤着它,最终让它成为我们生命中的暗疾。
想起一个叫林的同学。当年,我们用一个身份不明的玻璃瓶灌了白开水,耀武扬威地去上学,在那些不甚平整的路上,林摔倒了,那个装水的玻璃瓶被压在了他身下。他是个特别捣蛋的孩子,就是狗都不愿理的那种,可是,当他从地上爬去来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冲将上去,看他小腿上的血,像瓶子里的水般流出来,他从容地从地下抓了一把黄土,按在伤口上,那些血,并没有因为一把土的阻挡而消失,它们冲破土,冲破林的手,继续流淌,林笑着对惊慌失措的我们说:你们说,我腿上,像不像开了一朵花?我们点头或者摇头并不重要了,因为老师来了,抱起他跑着去了医院,缝了十针回来。等那纱布拆开的时候,我们真的看见一朵花,开在他黝黑的小腿上,他骄傲地掀起裤子,让我们探过头去欣赏那朵花,我们惊讶地叹着气,在童年,渴望着那样一朵花,开放在自己的身体之上。
后来,我也有一了朵花,开在眉梢,可是,我并没有因为它的存在而陶醉过,相反,在长大的年月,我常因它的存在而恼怒和悔恨,我留长长的留海,直到成为一种习惯。我的手腕间,也有一朵这样的因为疼痛而来的花,那是为一个人的纪念。不曾使生命消失,却让一朵花长开。这些花,留给我的痛渐渐都消失无踪,我看见它们的时候,不再悸动或者感慨。这些开在皮肉上的花,迟早会被衰老带走,那时候,没有一朵花可以留下来做纪念,我的整张身体,都将成为花瓣状,那时,没有谁会注意和欣赏,也不值得注意和欣赏,衰老,将把我带走,与世长辞。
植物们在花讯来的时候,是否也会有些轻微的疼痛,有些酸楚,有些青涩,有些懵懂,有些欣喜呢?遗憾的是,我从未听见过花开的声音。而如今,我却在身体里,渐渐听见骨头们的声音,那些秘密的声音,那些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天气渐冷的深秋,在星光暗淡的夜里,悄悄地探出头来,轻轻泠泠地笑,缓慢固执地开放,让我疼痛,让我皱眉,让我渐生出一些灰心。比起我们易衰的皮肉,骨头的质地好多了,与其在肉体之上绣一朵锦花,莫不如在骨头上刻一行小字。
我一直保存着那付牛骨手链,那些质地坚硬,纹路清晰的图案,曾令我欢喜又迷茫。
那么,可不可以,有一天,我们的骨头也会被陈列出来,以装饰品的形状,或者研磨成粉,标价出售?会不会,若雕花玻璃上那些图案,因些些的美丽,些些的姿容而得了旁人的欢喜?能不能,被曾经爱过的人,戴在手腕上,揣在怀中,依稀怀念或者怜惜分分?
如果,真有如此凑巧的际遇,有那样惊喜的可能,我情愿,在夜夜的疼痛中,在森森白骨间,频繁地摩擦,之后开出绝色繁花,让,来生的你,因为一条颈链,一付手镯,一枚骨戒,或者一把骨扇,而生出无限的热爱和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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