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着伯母静静地躺在对面，恢复了处子的恬静，凤冠霞帔，犹如初嫁的新娘，习惯了被母亲守侯的我们守在这个依然还鲜活在我记忆中而今已然长逝的母亲身边，看着坚强干练的姑姑忍着丧亲的悲痛计算着奔丧的人数撕扯着白孝布，看着一次次吊孝的人进来痛哭出去欢笑，听着外面的人声嘈杂犹如集市，这个往昔充满我们姊妹欢声笑语后来随着姊妹们的求学出嫁而渐次冷清下来的小院今天又热闹起来了，而这次的热闹如人的回光返照一样紧接着将是长长久久的寂寞。想起儿时，20年恍然若梦，如在昨天，宛然在侧……

　　二

　　看到浑身着素，腰系麻绳跪在门口的雷雷，形容憔悴，眼睛红肿，脸颊深陷，胡子拉碴，孤单的守着母亲的灵柩，那一盏长明灯摇曳着。随着一声悠长的“孝子磕头”的声音传来，已经矗立成一座静穆的山的身子深深的匍匐在地上拉成了一张孤立无援的弓。四个也浑身着素的年轻女子没有前来奔丧的人的熟练而又造作的嚎啕的痛哭，只是泪流成河，泣不成声。

　　雷雷沉静的把蒙在水晶棺上的红布轻轻抹开，让有着安详的面容的母亲和他的亲人故友邻里作最后的告别，每一次的暴露死者的遗容都是生者的一次灵魂的断裂，我和三个姐姐和哥哥弟弟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和自己的父辈们作永生的告别的仪式。

　　吊唁的人陆续来到，“孝子磕头”的声音连成一气，雷雷不断的由静穆的山匍匐成孤独的弓，四个年轻的女子一次次的泣不成声，灵魂一次次断裂，断裂成沙漠，成荒野。

　　三

　　守了一夜灵堂的大姐夫在出殡那天的早晨做梦了，梦到伯母回来了，站在房角处，大姐夫问：妈，钱够花么？伯母回道：够，还富余着呢！记着别把下水道堵了，我再给你个电话号码，828……，那边的电话费挺贵的。大姐夫赶紧在百元钞票上记下了，不放心又拿着烟盒记下了，伯母便拉着二姐的手去叮嘱了……这时大伯推门进来把大姐夫惊醒了。浑身还在紧张中打颤的大姐夫向大姐她们诉说这件事。

　　大姐急着问：还有呢？还有呢？快说啊！

　　“没了，记不太清了。”大姐夫一脸歉意，好像没把梦做完是自己的错似的。

　　“妈妈穿什么衣裳，头发呢？妈妈还说了些什么？”大姐的眼睛瞪圆了。

　　“好像没见过妈妈穿那身衣裳，头发好像短了，真不记得了”大姐夫脸上似乎写了一个大大的债字。我都有点怀疑大姐夫是不是因为姐姐的威逼在胡编开了。

　　“够花，够花什么啊！还没给她烧钱呢！”大姐的眼泪扑簌扑簌的掉下来，使劲儿搅着碗里的面。忽然大姐掉过头来冲大伯就喊，“你怎么不迟点进去啊，好让妈妈也嘱咐嘱咐我啊！”坚强爽快的大姐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二姐说二姐夫也做梦了，梦到大姐带着二姐夫坐飞机呢，大姐听错了，以为是她带着伯母坐飞机呢，明白后，大姐又愤愤的喊了句：我带你坐飞机干吗？怎么不梦到我带着妈妈坐飞机呢！英俊的二姐夫一声也不敢吭，大姐不买他英俊的账，照喊不误。我们知道大姐心里难过，都一声不吭。

　　四

　　好像从十几岁后到现在我们姊妹四个都没有聚全过，看着泪眼婆娑的大姐，看着憔悴的姐姐们，十几岁以前的时光就像流水一样又从心底涌出来。

　　大姐彦彦，二姐玲玲，三姐平平，大姐和二姐是一母同胞，同三姐和我是堂叔伯姊妹，三家挨得很近，从小一块儿长大；刘家一门就这四个姑娘，所以感情也很好。

　　大姐是我们的头儿，个头比我们高，皮肤黑黑的紧致细腻泛着健康的光泽，原先是单眼皮儿，结婚后做了双眼皮儿，多了几分妩媚。性格爽朗，做事风风火火的，说话跟放炮仗似的，如果谁要惹上我姐，那阵仗，你能囫囵的出来算你本事。我们仨跟着她不担心外人欺负，就受她管制了。记忆最深的就是上中学的时候离家远，中午带干粮在学校吃，厨房专门有师傅给我们这些离家远的学生热干粮热饭，都放在一个大蒸锅里，又是拿错也是在所难免的。一次我姐的被拿错了，大姐埋怨了几句，惹大师傅不高兴了，呛白了大姐，下午放学大师傅的儿子就被我大姐垛到他自己的屎上了。这次伯母在医院抢救时，温顺的二姐已经慌成一团了，都是大姐跑前跑后料理一切事宜，我只是听说，没有亲见。按大姐的性格，我想也是如此。

　　二姐玲玲长的很漂亮，皮肤是温柔的浅淡的鹅黄色，性格也很温和，所以二姐在学校很受欢迎。我很怕大姐，很喜欢二姐。怕大姐那双凌厉的眼睛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会白你一眼，后来拉了双眼皮，温和多了。就是白你一眼，威力也降低了不少，我真得感谢拿刀的医生师傅。二姐常常是笑着的，说话声音也不大，又和我曾在一个班里上过学，有一些共同的朋友，感情上还近一些。我和二姐还有当时学习超好现今已经在加拿大留学的志宏哥关系很好，在一块讲故事，玩乐耍笑，那时的时光真的如在昨天。而今再看到二姐已经是为人妻为人母，已经是历经丧亲之痛披麻戴孝送亲入土的沧桑的女子了，伯母病危的的时候只有二姐三周岁的儿子陪在身边，天真无知的外甥告诉发现伯母病危的邻居说姥姥睡着了。想到这些就让人痛彻心肺。

　　三姐平平，她的皮肤是最白的，眯着的眼睛像是中午的猫咪，小巧的鼻子翘翘的，她是我们姊妹四个中最会过日子的女子，心灵手巧，从小就帮着大伯母洗衣做饭，料理家务，我们几个常常会因为三姐的出众而被自己的母亲训斥个灰头土脸，她很早就工作了，在哪里工作都是认真出色，如果评劳模的话，我三姐得届届当选。最朴实的女子也获得了尘世的幸福，文质彬彬的三姐夫在这个可爱的女子26岁的时候把她接走了，如今的小外甥女也三周岁了，在伯母的灵前她安慰着来奔丧的人，在大姐二姐崩溃的时候她把一些事情自然而然的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还清晰地记得在掐石子的游戏中，二姐柔软的手能背勾住好多石子而常常取胜；还记得在看电视的时候大姐和三姐是一伙儿，而我和二姐结成阵营来对抗；还记得在老师的办公室里一块儿养蚕；还记得说的那些女孩子的悄悄话，当时的我们啊，豆蔻年华十三余，懵懂无知的还以为快乐是永远的，还直勾勾的望着成年人想象自己长大的样子，可岁月不期然的就把我们几个女子推到了而立之年，把我们的孩子一个个赐予我们，也赐予了我们一个尊贵的名称：母亲。而我们也必将接替我们的母亲，让我们的母亲安然长眠。伯母用她突然的离开拉开了这场接力的序幕……

　　四个女子就在不经意间长大成人了！

　　五

　　刘家的男丁也有五个，大哥早就成婚了，剩下的就是比我小的弟弟们了，这期间，雷雷是和我接触最多的一个，其他的三个弟弟因为年龄相差较大就没有了共同的话题，所以都毕恭毕敬的叫姐姐，而不再是玩伴了。也许是我和雷雷都在学习上还痴迷一些，有些出息。每次碰面扯学习上的事还多一些。在我在外地上高中大学的时候，只要每次回家，雷雷都会上来找我。那时候也只是觉得弟弟太好学，而我是一个不太求上进的人，亏老天爷眷顾，我的学习还勉强能成为刘家子弟的楷模。现在回想起来都有点汗颜。自从我远嫁他乡，雷雷到云南求学，几年来似乎都没怎么见过面。偶有一次也是匆忙而过。直到伯母去世，我回家奔丧，看到跪在灵柩旁的身材魁梧却形容憔悴的雷雷，那个儿时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弟弟就这么被无情的岁月带走了。岁月留给我的是一个大学还未上满，家还未成而就要被迫一个人扛起所有的责任的弟弟。

　　哭灵的人都已陆续走出丧房，只剩下我们。雷雷抚着华丽的冰棺对着伯母平静的无牵无挂的脸轻声的说：“妈妈，每次回来我都打电话让你给我蒸粉条馅儿的包子。每次回来都能热腾腾地吃上好几个。妈妈，以后谁还给我蒸啊，我想吃了该怎么办？”泪无声的蔓延了双眼再顺着脸颊爬行。

　　记得爷爷在世时，教雷雷临帖，写得最多的几个字就是“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儿时的我们根本不能理解去勉励什么，岁月怎么不待人。总觉得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知道怎么去用，或者是大把大把的时间还不够我们玩儿。总读不懂大人们眼里的担忧，总以为父母会一直陪着我们不会老去，即使老去也不会离开我们。总以为一醒来就会有热腾腾的饭菜和干净的衣衫。总以为那只牵着我们的手永远会在原地等待。知道有一天电话打不通了，一阵阵的盲音提醒我们那些给了我们生命的人真的就这样没打一声招呼地就走了；那些给我们衣衫饭食的人真的就这样不在了。直到回到家再也没有人在村口迎接，没有人给开门，院子里的草长的那么肆无忌惮，锅灶冰凉没有一点热气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些我们认为这辈子可以随时牵到的手真的就牵不到了，那些我们认为会一直等待在原地的人就真的不再等待了。直到看到伯母静静地躺在那具冰冷的房间里，才明白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明白了“岁月”真的“不待人”。

　　六

　　把伯母送入坟茔，看着一把把黄土将她与太阳隔绝，与我们隔绝。最终一切归于尘土，归于浩渺。我们也将慢慢淡化这撕心裂肺的痛，习惯没有她的日子并最终将她遗忘，直到另一位亲人的不辞而别。

　　我们也将开始新的生活，将开始笑，开始在世俗喧闹的洪流里随波逐流的生活。只是有一点变了，那就是那些我们认为自然而然存在于我们生活的人有一天真的会消失，会不在，会撇下我们不管，会自己去忍受无边无际的黑暗。留下我们在这个世间孤单的生活。

　　也终将明白，我们所有的人都会落单。所有的人都将要自己一个人走路。

　　七

　　回首往昔，一切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