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总是歪着头扭着脖子，撅着嘴眯着眼，硬是不吃妈妈喂到嘴边的饭，偏要拿过妈妈手中的筷子自己吃。那是因为好奇，因为我不会。在妈妈耐心的调教下，我慢慢地练习，渐渐地学会用筷子吃饭，还知道好东西第一个是要给外公。

　　那时候，我3岁。

　　外公是一个十足的传统老人，少笑。而我总爱坐在外公的腿上，听他讲聊斋故事，讲蒲松龄爷爷笔下那些美丽善良的狐仙。每每讲到此处，外公睿智深灰的眼睛里总会闪出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这时我知道外公是不会接着往下讲了，便从外公腿上跳到地上去找小朋友们玩，偶尔也能听到外公的叹息“如今人倒不如鬼了……”

　　稍稍懂事，也从妈妈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外公的事。外公深受文化大革命的荼毒，因世代书香门弟，又是高级知识分子，还去过“外面”，就“理所当然”地被沉沉地链锁困住了。那时候外婆刚怀上妈妈，外公就被“请”到“有关部门”去“调查”，家里也被洗劫一空。太阳每天的朝升暮落，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外婆看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每天站在门槛旁望眼欲穿地等候着外公的归来，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外婆这颗焦灼善良的心再也按奈不住了，挺着肚子四处打听，终于得到了一个磨棱含糊的结果：你男人有严重的政治问题，正在隔离调查中。外婆还想多问问，却被冷冰冰的态度给挡了回来。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还能做些什么呢？唯有学会等待。一个困苦的女人从此撑起了这个残缺的家。外婆性子厚实，少不了受恶人的欺。可一想到孩子、婆婆，这个家……咬咬牙，挺！每次心里堵着委屈得慌，就抱着“熟”睡的妈妈默默地流泪，泪湿了好大片枕头……谁知，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啊！

　　随着“四人帮”瓦解，外公终于平反了！九岁大的妈妈忽闪着黑汪汪的眼睛望着这个陌生的男人，死活不肯叫爸爸！外婆这十年来艰难的辛酸，十年里苦苦的思念染白了她乌黑的秀发，那时，外婆才28岁……这一切都凝固在外公湿润的眼眶里了……外公摸着外婆满头的白发，止不住的酸痛！“卟”地一声跪在了外婆面前，搂着外婆依然弱小的身子，泪在流，心在抽！十年来的风雨苍桑，那一切的一切都尽在泪光中被融化了……

　　知道这些事的那年，我13岁。

　　物换星移，一转眼我长成大姑娘了。外公外婆过着幸福的日子，两个老人也各有所好，其乐融融。外婆信佛，是从外公被抓的那一年开始的。数数年头，算得上是虔诚忠实的佛教徒了。可让她老人家给我说说佛理吧，也就是个救人济世的，到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每每都笑外婆“现在要相信科学，封建迷信要抛掉啦！”外婆居然也笑我“你一生下来就在育婴室里呆了三个月，不是我求菩萨保佑你，还不知活不活得了呢！喔咪托佛……”外公就喜欢看书，他除开睡觉吃饭，就是在书堆里了。我就没这优良遗传。外公博学多才，记得有一年外公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就是他亲笔写的一副字‘慧秀兼予’。外公时常教我做人的道理“仁者爱人并受人戴之”，告诉我不能取笑外婆斗字不识地读经书，那是外婆以前赖以生存的寄托。还让我没事多教外婆识一些她不会念的字。外公还鼓励我要像那些被压在岩石下生生不已的小草一样奋斗；像春蚕一样的勤劳；要有飞蛾扑火般地勇气；在面对失意、挫折的时候，也不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摇摆，随波逐流；要尽量让自己的心境像清晨冲出牢笼的小鸟般的自由。令人敬佩的外公！他生动形象的比喻比那深奥难懂的字眼更能让我领悟。外公，我会牢记的，一生一世！

　　好景不长，我们这一家子人是幸福的，又是不幸的。舅舅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二姨爹溺水身亡，留下了孤儿寡母的二姨和弟弟，爸爸的背叛也导致了我家的支离破碎，剩下我和妈妈相依为命。这一切无不沉重地捶打着外公，可外公硬是为这个只有三个女人，两个小孩的“大”家庭导航指路，他给家里人的爱早掩过了他自己的丧子之痛，丧婿之悲。回想那时，在外公深灰的眼眸中，一直有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在默默地支持着他，他们相互扶持，相互依赖，缺一不可。

　　在我高考的那一年，外公患了脑溢血。我拼着命赶到医院的时候，外公怎么也不愿睁开眼睛了……我从一次一次轻轻地呼唤到一声一声嘶哑的哭喊“外公！醒醒啊！你还没喝到我给你买的酒呢……”外公到底是走了。好长一段时期我都没缓过来，老觉得外公还在身边。一到周末就想拉着妈妈去看看外公，好像忘记了外公的离去，可话一出，泪就落。最难过的是外婆，等啊盼的过上了幸福生活，却又要再一次面对惨痛的离别，这次相隔的不是高墙而是阴阳……外公走了，外婆好像没了思想，丢了灵魂。整日呆呆地坐在摇椅上，也不说话。仿佛几十年前倚在门槛旁等候外公归来一样地等着什么……外婆的眼里已没了光彩，可是很安静。

　　一年后，外婆也郁悒地走了，同样的病因：脑溢血。短短一年，我就失去了最敬爱的两位老人。

　　时间飞一般的流逝，昨日还在数着星星，满脑子美丽幻想的我，如今已长成大人了。我到今还记得外婆弥留时，眼睛里闪过的一抹光彩！那一刹那，我震动了，可那时却说不清那是什么……岁月的洗涤，尘世的磨练，我学会了坚强。可每一次想到外公外婆都小心翼翼地！怕自己流泪……

　　谢谢！我最敬爱的老人，你们使我明白了很多很多……你们让我懂得了爱——一种最深沉的爱：爱是撕心裂肺地离别；爱是艰难荆棘地等待；爱是相知相惜的默契；爱是痛并快乐的幸福；爱是闲云野鹤的满足；爱是高山流水的衬映；爱是粉身碎骨的悬崖；爱是不离不弃的承诺；爱是相扶到老的深情；爱是至死不渝的誓言。

　　这一年，我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