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生命也许像阳光中裸露的雪就快消融了吧。人们告诉我，癌症病人的最后都是很疼的，我问，爸爸你疼吗？他摇摇头，他已没了说话的力气，歇一口气，缓缓地说，不怎么疼。我执意问，哪儿疼？他指了指自己的胸，我伸出手去抚摸，泪一下子涌出来，那是什么身体啊，除了一张松垮的皮，就是嶙峋的骨，像石头一样硌着我的手，又像老树虬生的枝节，戳我的手，温暖绵软的肉哪里去了？

　　我问，爸爸要吃什么吗，我去买啊？他说，宝宝，我什么都想吃的，就是吃不下了！你太瘦了多吃一点，每天喝一袋牛奶。一定不要把身体弄跨。想想以前我是什么都舍不得吃的，为苦钱给你们姊妹念书，一个农忙，只吃一斤半的肉。现在想吃倒吃不下了。

　　父亲可有一些懊悔为我们吃的苦？如果能重来一次一定还是这样。就像现在他忍住疼，不要我为他担心，就像他嘱咐我喝牛奶。他一定像从前吃所有他能吃、不能吃的苦。

　　年幼的时候家里很贫寒，母亲的身体不好，加上老祖父的五口之家就靠他一人养活，他去贩鱼卖。黄昏的时候，徒步十五里去外婆家旁的一个渔场，拿好鱼夜宿外婆家到凌晨三点的时候往回赶，这期间经过一处坟场，过一次渡河，刚好在早晨五六点赶上早市。后来离我家最近的这个渔场没有了，集市上的鱼都由水产公司别处运来。父亲便改了行。

　　父亲成了建筑工程队的一名小工，每天像蚂蚁搬粮食样挑砖或搅拌泥沙，速度稍慢的话还会引来大工的责怪，父亲不怕搬运的苦，不怕大工指责呵斥，只担心天气的坏，使他生生的少了二十元工钱，那是全家半月的伙食费。他恼恨雨天像痛恨电视上烧杀抢夺村民的日本鬼子。若是谁说别个工地有夜班可加，在父亲那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别的工友经过一天的劳累早已歇息，而他像暮色荒凉天际里那只孤老的燕，为了自己的雏，仍在振翅寻觅可果腹的食。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我上师范的时候，那一天父亲来看我，过早花白的发夹了细小的沙，瓦灰的中山装，军用的黄球鞋上涂满了石灰浆，是漂亮整齐的钢筋水泥里陡的冒出的土疙瘩。除了土、俗还有风霜浸染的沧桑。他急急揣了五十元给我，又匆匆的赶往工地，只半个小时停留。我因为青春虚荣的小兽在心里正叫嚣，竟没留他在学校免费的食堂吃一口饭。后来远房的一位伯伯告诉我，那是父亲打俩个晚工的钱。

　　父亲做小工的钱远远跟不上我和弟弟的学费，父亲又一次改行，他去踏三轮，父亲说这活好，下雨天也能挣一些，又没有时间限制干到多晚都可以，真好。

　　终于我结婚了，弟弟也不念书了，父亲可以喘一口气了。他琢磨着随表姐去苏州打工为弟弟再挣一笔房子装修的钱，却再也不能够了。医生的纸上写下触目惊心的“食道癌晚期”。

　　五十五天了父亲没能吃一粒米，粥汤也没能喝下一口，全靠挂盐水维持。癌的痛使多少人放弃生的希望。父亲从不哼一声，只是怕我们难过。我每次去看他，都是重复的话：“宝宝，你要多吃太瘦了，拣自己喜欢的买了吃，你不要为我担心啊！有命就过，没命只要你们好好的，我死也闭眼了”。“宝宝，你们很好，会发财的”……

　　父亲以前不是一个多话的人，生活让他喘息的空也没有，现在为什么总拽着我的手这样说，是那句让人无比恐惧的谶语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是这样，怎么能？怎么能是“善”？分明是他的爱啊！爱的嘱咐和祈语！是他最后可以付出的爱啊！他爱我们一直到不能爱了，一直到生命的尽头。而我们今生却无法回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