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场梦中长大
我生命中的前十六个年头是和那个人渡过的。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个人总是喜欢玩一些骗人的无聊把戏。比如,我们一起在床上嬉闹的时候,她会突然四肢不动、双目紧闭,说声我死了。着急的我就趴在她的身上,伸出我的小手去扒开她的眼皮,直到看到她的眼珠子滚动为止,而这时一波波的笑意早在她的唇边荡开。
晚饭后,那个人拉着我的手到街坊家串门。有人问我,你是从哪里来得呀?我转动着眼珠子怎么也想不出答案。那个人就斜着眼睛可恶地对我说,你呀,是我用粪篮子捡回来的呀。不是啦,不是啦,气急败坏的我一头撞进那个人的怀里,挥舞着拳头在她身上胡乱捶打。惹得一伙娘们儿哄然大笑。
那个人很忙。她在小溪两边的空地上开了几块菜地,白天出摊做生意,傍晚收了摊就到地里忙活,然后把一篮又一篮的菜带回家里,喂猪,也喂我们这一群讨债的。晚上的时光,那个人常带我去影剧院。有新影片的时候,她会在我巴巴的眼光里,到影院门前的那些零食摊上给我抓一点花生之类的小吃食。这样,整个晚上,我忙着对付那些恼人的瓜皮果壳,而她则无厘头地操心着宽银幕布里别人家的喜乐哀愁。
我一点点地长大,那个人在我眼里开始一点点地矮下去。和我下棋十有九输,去别人家里聊起天来没完没了,总要在我撅着嘴踢了几次门槛后方才意犹未尽地抱歉着起身,我背后里就叫她:长屁股。她的智商也越来越低了,放学回来我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她就会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问,哪里不舒服?我摇了摇头,她就会长舒一口气,没就好,那一定是肚子饿了吧?去,买碗扁食吃。雀跃的我,揣着钱慢吞吞地离开,而那碗充饥的扁食,往往成了我最最亲爱的爆米花、珍珠糖、小白兔。
尽管这样,那个人还是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我开始讨厌她的那群拉呱的朋友,讨厌她对我说话的口气,讨厌她在菜地里伺候出来的蔬菜。甚至,她卷起的裤管之下的小腿肚也那么的粗俗难看。
我讨厌的方式很简单,或者是不与她说话,或者是在课堂上捣乱,或者是三天两头地逃课,将家与学校闹得鸡犬不宁。终于有一次,那个人暴跳如雷地打了我,在我的同学面前。而我,始终以玩笑的口吻神色自如地和同学说着话,好象她的棍子只是在惬意地给我挠着痒痒似的。断棍之后,我对同学说,好了,完事了,可以去玩了。转身离去,连眼白都没有给她留下,这一离去就是一个礼拜。
我原本以为,我会一直这么地讨厌她的,直到我16岁那年的冬天。
那年,我终于摆脱了那个人,到了外县读书。我在自由的空气里快乐无比,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一帮铁姐铜妹难兄难弟没有一起捎了过来。可天下的朋友都是一样的,我在报到的第一天就结识了一帮球友。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离家已好几个月,别的女孩子常思家泪涟涟,我却独乐,不思蜀!
那个假日,离家不太远的同学都回去了,离家很远但耐不住想家之苦的同学也跑回去了。打完球回到有点空荡的宿舍,百无聊赖的我靠在架子床上沉沉睡去……
我看到自己转悠到一个不知名的荒凉的山谷,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的痕迹,一口硕大的棺材躺在谷底的野草上。我正要凑上前去,棺材盖子突然被推开来,那个人坐了起来,面容苍白,没有一丝的血色,也没有一丝的表情,她淡漠地扫了我一眼,又躺了下去。不,不要,惊愕地我狂叫着冲上去想把那个人拉出来。在我的手就要抓到棺材的那一瞬间,棺材徐徐地飞了起来。我跌跌撞撞地追上去,追掉了鞋子,追散了头发,追坏了衣裳,却怎么也追不上两米之外的那个人。我拼命地呼叫:不要啊,不要啊,你不能丢下我呀。一条深涧横在前面,我一脚踏了下去,“啊!”
和电影里看到的情节一样,我惊醒了过来,才发现泪水已泅湿了枕巾。我虚脱地躺在床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慌张与无助从梦里继续滔滔不绝地向我漫来,我的心紧紧地缩了起来,如针尖滑动,我知道那是心痛的味道。
就在那天午后,我赶回了家。那个人还没有回来,我搀起袖子,将家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淘米,做饭。那个人回来后惊疑地呆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篮子菜。我迎上前去,接过篮子:妈,吃饭了。
是的,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我的妈妈。
认识我的人都说,假小子野丫头变了个人了。
而只有我才知道,我只是长大了,在那一场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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