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二十多年的飘流，我终于回故乡定居了。这已不是我想象中的故乡，故乡，与我的记忆，已是面貌全非了。

　　故乡变了。过去狭窄肮脏的一条独街，已被宽阔明净，纵横交错的街道所代替。红红绿绿的高楼，拔地而起，使我几乎认不出故乡来。过去，满城拉圾，只靠一架鸡公车搬运，而今，却是几辆大卡车在搬运拉圾。过去的城郊，过去的田坝，已成为城市的中心。喇叭高唱，机器轰鸣，汽笛欢唱，电弧闪耀，使故乡跨入到了现代化的行烈。那庙宇的钟声，已不存在。代替那钟声的，是全城欢唱的喇叭。

　　早晨六点左右，安静不久的小城就复活了。各家商店餐馆纷纷开门，卖豆浆油条的，卖小笼包子的，卖挞挞面的，已是顾客临门，忙碌起来。公园里，沿河堤的小街上，络绎不绝的人们，有的在长跑，有的在练拳，有的在舞剑，做气功。卡拉OK的音乐，连续不断。公路上，汽车来往穿梭，各大商店，纷纷开始营业。这时，再没有早场，午场的分别，各大商店的电唱机，录音机，整天不停哇哇狂叫，以便招揽顾客。

　　故乡的街道增多了，加宽了，但是，中午街上行人来往不绝，车水马龙，仍是十分热闹。有些地方还显得十分拥挤。公开敲竹杠的警察没有了，公开抓米，抓面的扒手已经绝迹。市场上，来往着穿着工商制服的工商行政管理人员。工商所楼上的喇叭常常高叫着。喇叭一字一句地宣传着税法，工商行政管理法。市场上商品琳琅满目，堆山泄海，要有尽有。汽车偶尔在市场轰鸣，拖拉机，摩托车，断断续续的号叫声，自行车，三轮车不停的打招呼声，各事物相互撞击声，讨价还价声，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商业小城的繁荣景象。市场上，有人相互争执，甚至于吵闹，打架。有的被人劝开，有的被工商行政管理人员弄去教育罚款。在来往的人流中偶尔听得见有人高喊：“糟糕！我的钱包不见了。‘这是个别高明的扒手，趁着人们麻痹之时，混水摸鱼的杰作。不过久走黑路，总会撞鬼，小偷常常有被捉住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会对他们客气，小偷往往被打得鼻青脸肿。更为可恶的是，有少数不法奸商，在买卖交易中，常常耍称杆，玩称砣，缺斤短两，以欺买主。他们有时被人抓获，有的称杆被人砸断，有的商品被工商局没收，有的被处以罚款，在喇叭内检讨。然而，处罚归处罚，奸商仍是奸商，这种奸商仍是屡禁不绝。

　　自行车，在现今社会，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现在，再也没人认定，这不吃草的洋马儿是一种妖怪。街上提包携篮的，来往赶场的，大部分人有自行车，小城，几乎成了自行车的世界。而今，被许多人羡慕的，已不是自行车，而是高级轿车。就是各种轿车，在小城也并不希罕，常常来往不绝。摩托车更是到处可见。

　　夜晚，小城电灯照耀如同白昼，满城一片灯火辉煌，小城已不知道黑夜会降临世界。代替那些讲圣谕的，是各家各户的电视机。四处听得见有人歌唱，有人啼哭，四处听得见乒乓乒乓的打斗声。其实，这一切都不是真人在表演，只是电视机内的各种节目造成的。代替烟馆，赌馆，妓院的，是人们追求高级享受的舞厅，卡拉OK厅，茶馆，按摩房。公开的赌博，妓女禁绝了，暗中的赌博，卖淫，嫖娼直至吸毒却在不同场合存在。

　　小城的红事白事已经大有改变。拜花夜，闹洞房，新娘子坐花轿等自然是不见了。不过，结婚时比谁富裕，比谁阔气，却没改变。代替为新娘抬花轿，或当吹鼓手的，是一辆辆装载新娘嫁装的轿车。是新郎新娘同坐的高级轿车。聚亲会友，请客送礼仍是少不了的。大的酒厅，餐馆，舞厅，成了人们大办喜事的地方。酒席之中，亲朋们吆五喝六，猜拳行令，一派热火朝天。谁家的客人多，谁家办的酒席档次高，送家收的礼金多，谁家就显得阔气。

　　埋丧酒依然如故。除亲戚朋友送花圈，主家设灵堂，办宴席外，许多人户也借机收礼物，拉感情。道士们公开或半公开为人立陵，开路，做道场，这种被禁绝多年的迷信又复活了。

　　故乡最大的变化，在于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去街上走一槽，你听到的，多是关于钱和与钱有关的事。某人家卖长毛兔赚了大钱，某人家办煤矿成了富翁，某人靠花岗石厂赚了一大笔，某人去年亏了本，某人结婚花了上万，某人找了个有钱的女婿，某人有几多高楼，几辆汽车，某人该是首富了，等等，不一而足。有钱受人尊敬，无钱受人鄙俗，已经成了现时的风俗。有些人，把某人赌博赢了钱，买了电视机当作本事，把有人开舞厅[暗中的妓院]弄了几十万当作能人，这真是有钱不管啥来路了。

　　晚上，你在街上走走，还可听见一些奇特的新闻。街道傍，东一堆人，西一堆人，正相互传播着城中近来发生的事。这些事情中，有夫妻离婚，要求赔偿损失几万到几十万的，有同胞骨肉因财产继承，为争一房一屋而打官司的，有某某女骗某某男多少钱遭到咒骂的，有某某男因愤恨某某女的欺骗而杀人的。有见到别人生活好，公开艇而走险，抢劫杀人的。总之，都与钱财有关。还有一些可怜的老太婆，老大爷正在街拐角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人讲述儿孙不孝，媳妇的蛮横。有少数同龄人正劝解他[她]们。许多青年，对此却是一阵哄笑。

　　使人不解的是，两个女人吵架，一个女人骂另一个女人为‘娼妇’被骂的女人不仅不以此为耻，反问那骂人的女人：“你羡慕我吗？你嫉妒我吗？‘在这同时，她回击骂她的女人：”你那个长相，谁人要你，你卖得脱吗？’这种以卖娼为荣的口吻，虽然受到一些人鄙视，但对大多数青年人来说，他们却为之叫绝。

　　我为故乡走向现代化，享受现代的物质文明而高兴，但对于人们思想变化却不能不担忧。

　　故乡变了。它由一个肮脏狭窄的小城，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的新兴城镇。这是了不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中，故乡的商业化程度不断提高。这种变化中，昔日的碧绿田坝，可爱的桃花林，肮脏的灰堆坡，恐怖的乱葬坟，都被人满为患的高楼挤满。过去明亮的荥经河，充满了拉圾，油污。那浮动的铁索桥，那亭亭的塔影已不复存在，美好的自然环境，遭到了人为的破坏，这是故乡变化中负疚应的一方面。第二方面，人们把钱放在第一位，为了利益而不择一切手段，甚至于抢劫，杀人，偷盗，卖淫，都可说是变化中的负效应。人们生活好了，吃不愁，穿不愁，思想却越来越贫困。家乡已改变了过去的落后，愚昧，然而，人们却因过于看重金钱，而忘掉了传统的美好道德。尊老惜幼，纯朴，善良，被有些人抛到了九霄云外。人们在伟大时代的变革中，得到了人们该得到的东西。人们却丢掉了许多不该丢失的东西。我为故乡走向现代化的物质文明而欢欣，也为人们不择手段弄钱而悲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合法发财，人人赞扬，非法谋利，祸乱之源。我真不明白，走向现代化，人们取得物质文明，人类就该牺牲生态环境？人们取得物质文明，就该放弃固有的美德情操？如此一来，岂不成了得失相当么？

　　我留恋那些碧绿秧田，留恋那明亮的小溪，留恋那遍野的桃花林，留恋我金色童年美好的一切，然而，它们是一去不返了。我讨厌测字，算命，讨厌赌博，卖淫，嫖娼，讨厌一切封建迷信活动。这些在解放初已经绝迹的东西，而今却泛渣四起。我留恋的东西没有了，它们是否在该毁灭中？如果，因这些东西阻碍了社会进步，它们是自当毁灭的。我讨厌的东西却又泛滥起来，它们是否有泛滥的条件？这些都使我对于故乡的变化处于迷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