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琼瑶世界中
人道:遗山的诗,细腻如抽丝。
在他的诗中,冬日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平林澹如画。让人觉得,冬天,不再是那么的冷。天,地,水之间除了冷冽,还有画般特有的景致和另类舒适感。
春日,山花满烟,芳兰发幽妍。“杨柳青青沟水流,莺儿调舌弄娇柔。桃花记得题诗客,斜倚春风笑不休。”把个春天的气息,生动清新又别致地传递了出来。似乎让人看到那柳下的小溪清流,黄莺婉转清脆的声音在歌唱春色,迎风绽放的桃花,正在笑谈当初那个题诗桃花的崔护。妙极。
春日,于他有太多的不舍,尤为不舍是杏花。“爱花被花恼不彻,一日绕树空千回”,“看褪梅妆等杏腮”只为看那“芳树春融绛蜡凝”的杏花。当“千株万株红艳新”时,“融霞晕雪一倾倒,非烟非雾非卿云。未开何所似,乳儿粉妆深绛唇。能啼能笑痴复騃,画出百子元非真。半开何所似,里中处女東家邻。阳和入骨春思动,欲语不语時轻顰.就中烂漫尤更好,五家合合队虢与秦”的诗句,将不同的花期比喻为幼儿,处女,贵妇,道出了他对杏花是何等的钟爱。当花谢时分,“一枝临水卧残红,”会让他欣喜不已,怜惜落水之花,“流水溶溶何处归”,只恨“鸾胶无那片飞红”,对杏花的情怀,可见一斑。他自己也道:“醉眼纷纷桃李过,雄蜂雌蝶同时。一生心事杏花诗。”
“淅树蛙鸣告雨期,忽惊银箭四山飞。长江大浪欲横溃,后地天高如合围。万里风云开伟观,百年毛发领余威。长虹一出林光动,寂历村墟空落辉。”蛙声,雨声,如剑的雨,似遮天的水幕,风雨后的彩虹,柔柔地洒落在静静的树林,村庄,这副美妙的田园风景,宏大瑰丽而淡远的意境,让人看到落晖于林中之柔光,心生恬静的情愫。嗨,夏日的雨竟是如此的美好。
秋日,他让萧瑟之气,随风动情调:“郁郁秋梧桐动晚霞”,这一“动”,好生温馨,惬意:“西园老树摇清秋,”这一“摇”,那么的清凉空旷。那些“秋江澹沱如素练”,“波上寒烟引轻素”,动的多么的洁净,漂亮和轻灵。
这位“青山满前掩书坐”的热爱大自然的诗人,你能想到,他竞是长期居于性情豪放之地的人吗?
其实,他是个身逢乱世之人。有人说他的诗如杜诗,也是史诗。他更比杜甫不幸的是,他是真的经历了亡国之痛。
“老树遗台秋更悲”,“老树遗台认醉乡”,“试就遗台老树看”。老树,遗台屡屡出现于他的诗中,其意向述说着他对故国之思。他目睹了“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的战乱:“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的悲惨情景:“十年旧隐抛何处,一片伤心画不成”,由此可知他心中的悲伤与痛。
但他生性豁达,故,诗不似杜甫那般悲。“汉宫曾动伯鸾歌,去事英雄可奈何。但见觚棱上金爵,岂知荆棘卧铜驼。神仙不到秋风客,富贵空悲春梦婆。行过卢沟重回首,凤城平日五云多。”这首诗用典与情景交融,将前朝往事,兴亡成败,富于哲理地抒发出来。因为他明白,古往今来,江山并没有为更主而有所改变;而人生之梦却因此而破灭,或改变。即便是伯鸾再世高唱“五噫歌”,也不能改变历史;那叱诧风云的汉武帝不是一样不能成仙,苏轼的人生不也如富贵春梦般吗?改朝换代,帝王家国一如流水过。
又或许他能放得下,与少数民族豪迈性格不无关系。崇尚自然,崇尚真爱成为他的非凡。他那悲天悯人,礼赞爱情的诗词,在崇尚封建礼教,同时并存的宋朝而言很异样。在诗词中表现出来,似乎鲜有。
说到他的词,与诗的风格不同。有人又道:他的词如苏词,婉约也豪放。
“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写此词时,他只有十六岁。血性后生听人讲述了大雁的故事后,激情难遏,脱口而问:情是何物?直抒胸臆的气势,搅动着尚存情爱之人的心。心,为之砰然。他将“双飞客”脱逃却落单后,拟人化的回忆、设想,悲切思念,绝望,以及殉情前的心声娓娓道出,说出了世间,最伟大的东西是“情”。因为这种伟大的爱情,让曾经有过帝王出没的辉煌之地,为之黯然;让鬼神为之也叹息;让同类不能及;让有情之人为之动容,并为之敬仰。
从此,这一爱情绝唱,成为后来人用来表达自己对爱的追求和情思。
如果说摸鱼儿(恨人间)是借双飞雁来讴歌爱情,那同一词牌的摸鱼儿(问莲根),便是直接表达了他对为追求爱情,与当时的封建礼教抗争的年轻人的同情。同样是脱口而出的问,问那为爱而赴死,化为含情脉脉相对的并蒂莲之人的断肠恨,所为何来?警醒人们在欣赏美丽的花朵时,可曾想到,上有的莲心之苦为谁?下面的莲根丝如情丝,有几多的缠绵?“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对此,夕阳也无语。为那对相爱的年轻人,宁可死在一起,也不愿做东南飞之孔雀,将人间的痴男怨女的心声代诉无疑。他为逝去的生命唱挽歌,为爱而去之人遗憾。委婉的深情荡气回肠;不是呻吟却让人悲伤动容,但并不失大气。类似的还有“梅花引”。
这位多情的诗人,为后人留下了多情的情怀。读他的三奠子“怅韶华流转,无计留连。行乐地,一凄然。笙歌寒食后,桃李恶风前。连环玉,回锦文,两缠绵。芳尘未远,幽意谁传?千古恨,再生缘。闲情香易冷,孤枕梦难圆。西窗雨,南楼月,夜如年。”对亡妻逝去的痛惜和怀念之情,让人想起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词。都是才情横溢的多情诗人,婉约的很像。
而豪迈也如此。还是水调歌头“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峻似吕梁千仞,壮似钱塘八月,直下洗尘寰。万象入横溃,依旧一峰闲。仰危巢,双鹄过,杳难攀。人间此险何用,万古秘神奸。不用燃犀下照,未必饮飞强射,有力障狂澜。唤取骑鲸客,挝鼓过银山。”有人品评得好:舒写胸臆,发挥景物,境皆独得,意自天成。用典较多,并不含混难懂,典典扣主题。难怪乎,说他的词似苏词,的确豪迈的太相似。
经历了亡国巨变,往过的家国之事,如“一堆苍烟收不起”。故国旧梦虽难丢,时却不待。“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那道不尽的古今情,似长歌浩荡。“风流千古短歌行,”“笑杀西赋客,壮怀无复平生。”今何在?“天地一飞鸿,渺翩翩何许。”噫!“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元好问,名如其人。他还要问,这一问与从前的胸臆之气大不相同:“问何时,有酒如川,自歌自放。”如此境界是经历了多少悲苦后的叹息与希望。
毕竟,“杜宇一声春去,树头无数青山。”当他在夕阳余晖下,对人与事了然于胸,便有了“醉眼千峰顶上,世间多少秋毫!”的境界。
于是再问:“临高赏雪从何限,谁在琼瑶世界中”?
是啊,究竟谁在琼瑶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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