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房门半开着，虚掩的门内透出的一丝灯火告诉我此刻的她一定又很平静地坐在靠近床沿的长沙发上，看着书。我的房间与母亲的房间只有两米之隔的过道，但每当夜幕降临，我们彼此吃完晚饭后，都会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互不干扰。随着我渐渐地长大，我与母亲之间的亲情似乎显得越来越淡，我不再是一个依偎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小女孩，对生活态度及对生命的理解，似乎开始了另一种批判的目光。虽然这一处两米长的走廊，很短很短，但确实隔断了我们母女之间无数的沟通与理解。我常常是沉默不语地置身于自己的小天地，在自我的世界里漫游着。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熟了，再也不用依靠母亲来为我做什么，我觉得母亲应该让我拥有一份独立思考与清静的空间，不要打扰我。我觉得，只有在这个时候，心灵才是最自由的，内心里渴望的东西开始飞翔，生命似乎以更成熟的姿态面对着现实。

　　母亲似乎很懂得我的意思，她轻易不会走过我房间，只是会把我在顶楼晒干忘了拿的衣服帮我拿下来，敲敲门，看一眼，递过衣物然后离开。通常我接过东西，又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总忘了母亲会需要些什么，会渴望些什么，或许是她内心里保留的那种久违了的甜蜜的母女亲情，我总是吝啬于跟母亲聊天，跟母亲谈心，跟母亲说说自己心里的话，有什么事，我总会闷在自己心里，不会再象小时候那样跟母亲说个不停，自己想问题，自己解决，处理问题。自己去应付该应付的一切。在我，这就是成长吧。

　　今夜，我悄悄地走过这条走廊，推开母亲的房门，灯光下，母亲半倚着长沙发，膝头照例放着一本《圣经》。那本又厚又重让她汲取其中生命滋味的宝贝。她总是那么安静地以一种自信的态度面对着生活。她似乎总是过得很滋润，很甜蜜，外表坚强而内心敏感。在她平静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什么，但总让人无法捉摸。她的目光从《圣经》上移开，看了我一眼，又重新回到了她书中的世界。我就这么靠在门边，看着屋内温暖的灯光中包裹着的母亲身影。我似乎永远不能明了她内心的深处深藏着的什么。在外表上，她似乎永远是一个坚强的盾牌。从小，我就是这样一个依赖的人，什么事似乎都有人为我而准备，成长的历程中，我不知道什么是危机感，更不懂得怎样去为人处世，总是以一种清高的态度去面对一切，常常是不断地吃亏后才明白生活本该如此。于是，我极力想冲出这个氛围，极力想走出母亲的视线，让我独立地面对生活，以及生活中一切的是是非非。学着象母亲一样以自身的力量去面对所面临的一切。后来，我才明白，我仍需要一种依赖，一种力量，一种母亲在我身边默默无言的支持。

　　那年我生病住院，眼睛开刀，母亲陪我在上海的日日夜夜，依然是那样地安静，依然是一种处事不惊的样子。表面上，她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平静和冷静面对着这突发事件的到来。我不知道她在异乡是如何度过这样一个又一个无眠之夜的。那时，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在病床上，我只隐隐地感觉到我的身边有人，我不会孤单，我很踏实，能安然地面对我的一切。每个午后，当阳光透过病房的玻璃窗照射着我的白色病床时，我隐隐地感觉到阳光也照射着陪坐在床边的母亲。那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但我感觉到的是一份温暖和安心。我感觉到她这样安静地坐着陪我的时候，膝盖上一定放着一本书，一本她视为灵魂的《圣经》。她在我的面前是那样地坚强，那样地富有力量。虽然当时我的眼睛看不清所有东西，甚至母亲离我咫尺的面容。但那时，我觉得自己抛开了所有的包袱和重担。一种温馨的感觉如冬日的阳光温婉而舒适地围绕着我。她常常安慰我：“你放心，手术一定会成功的。”或用她虔诚的基督教来开导我，有时搀扶着我，走出病房，沿着四合的病区走廊慢慢地散步。然后，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让我做做操，活动活动一下筋骨，或者在病房外围的小池边坐着聊聊天。

　　动手术的那一天终于来临。第一只眼睛动手术前，我的主治医生已经在手术室里工作了四个小时，原定两个小时的手术进度推迟了近一半时间。时间已到下午三点，我想“也许我的手术今天做不成了。”那些天，常常打听前几个病号的手术消息，有一天传来一个最坏的消息，49号被抬进手术室，当医生打开他的眼睛，发现视网膜已经是一片乱糟糟，耽误了抢救的时间，根本无法进行正常手术，于是医生只好重新缝了线，只能遗憾地告诉他的家人，他的手术已无法进行，只能永远地失明了。这个推迟了近两个小时的手术一定也存在着很多的问题。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我的前一号病人或许会诊结果与实际开刀时情况有差异，或许他的手术也出现无法继续的尴尬场面，或许病人有意外的病情影响了手术的进度。不管怎样，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着我。正当我想着有可能明天去接受手术的时候，围在电梯旁的许多人散开了，门打开，几个护士推着推床把手术室的病人送回了病房。接着，推床进了我的病房，护士在叫：“谁是32号病人的家属，准备一下，这个手术轮到了。”母亲一边为我整理推床上的床被，与护士一起帮我抬到推床上，一边一直在我身边不停地对我说：“一定要放松，一定要平静，求主保佑你一切平安，不要怕，两个小时很快就会过去的。”她知道我从来没有吃过什么苦。从小到大，很少生病，而且从来没有住过院，更不要说动眼睛手术了。不知为什么，母亲普普通通的几句话，似乎给了我无穷的力量，一种无法言传的平静传递了整个身心。我十分平静地躺在推床上，听着推床轮子的声音转过走廊，推进电梯，直升十五层手术室，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的脸部被消毒，整个头被纱布缠绕起来，只留下了眼睛。然后，三枚麻药针重重地注入我的眼睑下，麻药开始起作用，整个头象是大了一圈，重了一倍。手术一直是紧张而顺利地进行着，但是接近尾声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意外，缝线时血怎么也止不住，而且一直不停地往外涌，打了几枚止血针也没用。我当时清楚地听到主治医生与助手的对话：“今天这两个手术怎么都那么缠人，我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病人，怎么办，再仔细看看，查查。”“接门诊大夫，告诉药房，拿XX药上来。”从声音里，我感到了医生的紧张和气氛的沉重。不知为什么，两个小时前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一定要放松，一定要平静，一定要放松，一定要平静……”近三个半小时，我平静着，轻轻地呼吸着，配合着，手术终于完成了。

　　当我重新被推进病房的时候，麻醉过的眼睛更加严重地影响了整个大脑，晕晕沉沉的。但我还是告诉母亲整个手术过程，我跟医生配合得很好，当出现血流不止的情况时，我一点都没有紧张，很冷静，也很平静地接受医生的建议，放松，深呼吸，重做，完全配合医生的操作。母亲扶着我，一口一口地喂我吃她特意到外面买来的东北水饺。一边静静地听我讲述手术的整个过程。我知道，手术中，所有的平静与冷静都来自母亲给予我的鼓励与支持。我知道，即使在手术室，我依然感知母亲就在我身边。那时的我，一直以为母亲是钢铁般地坚强，一直以为那日日静坐看书的身影是那样地祥和与平静。一直以为什么事情，只要有母亲在，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就这么过来的吗？其实我并不懂母亲当时是怎样一种复杂而又微妙的心情。为我的病情心情如何潮起潮落。后来，当我的眼睛手术成功了，同病房的病友偷偷地告诉我。他们背地里关心地问我母亲：“你女儿年纪这么轻，万一手术不成功，眼睛不行了，怎么办？”母亲的眼泪唰地一下子流了出来，她哽咽着低声说：“我也不知道……”避开众人，独自一人躲进了病房隔壁的洗手间。后来我才得知我预检后，医生就对母亲说手术的成功率很小，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如果同意手术，那就签个字，上面有些条款你仔细看看，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母亲一条条仔仔细细地看，仔仔细细地询问，分析手术可能出现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这样反反复复地与医生沟通协商了好多天，其间又在有限的时间里联系好另一家五官科医院，带我进行会诊，确认两家医院的门诊会诊结果完全相同。并告诉我，你不用怕，万一这里的医院治不好，我们把房子卖了，去找最最好的眼科医生，我们去北京、去广州、不管去哪里，都要把你的眼睛治好，你一定要有信心。这样才有了最后一次医生将手术通知单交给她毫不犹豫地签字的结果。

　　手术过后的两个星期，我的眼睛终于掀开蒙上的纱布，我象一个新生儿一样欣喜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病房内的光线是那样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眼睛，色彩象是素描画中的光影从灰暗逐渐变得明亮。我贪婪地盯着病房中雪白的床单，床头柜上插着的一支鲜红玫瑰，那锃亮锃亮的床架，以及窗外那片湛蓝湛蓝的天空。于是，我从病床上蹭地站起来，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说：“我们到外面走廊上去看看，看看！”我拉着她飞快地穿过走廊，来到大楼内侧的扶栏上，俯身望下去。我欣喜地握着母亲的手，指着下面说：“妈，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狂喜象电流一样传递了整个身心，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我欣喜地转过头，就在那一刻，我呆住了，因为我清楚地看到，有一颗晶莹闪亮的东西充溢了母亲不再年轻的眼睛，然后沿着细密纹路的松懈眼角，缓缓地流淌着。一种沧桑感分明强烈地刻写在了母亲脸上。因为，在我的心目中，我以为母亲一直是年轻、美丽、开朗、坚强而且乐观的。虽然年轮流转，我却从未觉得母亲慢慢老去。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母亲真的是老了，她只是普普通通千千万万个渴望孩子平安健康当中的一位母亲。母亲说：“回去吧，外面风大，明天再看吧，眼睛刚开完刀，不要盯长久，回去休息一下。”母亲还是那么地关切着我。在上海三十多个日日夜夜，母亲每天穿梭在病房与旅舍之间，那条僻静的林萌满布的小道，我不知道母亲每日来回途中的尺情，她总是说：“外面的拉面很好吃，料又多，价格又便宜。旅馆也好，住久了，来来去去跟服务员全熟了。”当时我也只是担心我的眼睛，手术的成功与否。如今回头想想，当时的母亲一个人承受的压力是我无法体会的。大年三十的晚上，当所有的灯光照射着这个喜庆的夜空，母亲陪我坐长途车回到了家。夜，静静的，灯笼与对联的红色映衬着美丽而又寒冷的夜晚。僻静清冷的途中，当时钟清清脆脆地敲了十二下，鞭炮与焰火霎时照亮了夜空，预示着新的一年的开始。到了家，安顿好我之后，母亲给她教会里最好的朋友打电话：“我刚回来，在上海时我心里真的是乱得没有底，一会想这样，一会儿想那样，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忧虑……现在，总算都结束了。”那一夜，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睡。新年的钟声让人兴奋，两米之隔的长廊在深夜里清楚地传过母亲对着话筒的低低倾诉。

　　今夜，看着母亲房内温暖的灯光，我似乎更加怀念以前住老屋时一家人挤挤挨挨热热闹闹亲情融融的情景。那时虽然拥挤，虽然狭窄，但内心里没有空缺、寂寞与矛盾。真希望自己能象以前那样多找些时间，找点空闲，多与母亲沟通、谈心，以此宽慰母亲的心。依偎在母亲的身边，重新寻找到从前那份母女之间亲密无间的深厚情感。因为，母亲！永远是最牵挂我的一个人。母亲！是我这一生中无可代替、无可比拟、无法忘却的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