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麦田
多想到乡间的麦田里走走啊!
这念头一起,就随着河畔的老南风,很快在某一次城外散步时弥漫成了麦浪,汹涌地冲撞我,剌痛我,并给我无数难眠之夜,连篇累牍的长梦。
每年城外的第一声布谷传进小城,我就会有一次轮回似地心灵转换,梦魇一样恍然忘了今生身在何处?是什么时候,怎么离开了莽野黄土,来到高楼林立的夹缝,剽听候鸟的语言,而失却天然的亲切?布谷的声音年年提醒我,城外才是生命的起源,那里的麦田,包围了我们来世时的血泊。豌豆搭垛的候鸟总在春来时辰声声催促,就像台湾抒情歌里唱的:回来吧,回来喽!那慈母般对游子的企盼,使麦田的亲切更多更浓。
小时候总听外婆讲:在多年以前呐,有一回从麦田边过,忽听地里有呱哇哭声,她顺着麦行走哇看呐,竟看见一个头发辫,拽出来一看是个女孩,再仔细一看,那就是你。
这则儿谣迷离极了,把我的童年讲得洋洋哄哄的,我常常指着村外的麦田问小伙伴:我就是从麦地里来的,你呢?老年人为我的话笑得流下眼泪,起哄着也要去麦田找头发辫儿。这时我才觉得不对劲儿,后来慢慢知道,那故事是世故的老人为了模糊人类的原罪,而盖上的一块遮羞布。但这这块古老的遮羞布,还是蒙蔽了我不少年,我一直认为我就是从麦田里拽出来的。为这一拽,我为自已编了很多童话故事,在童年就被人称作小故事篓。
后来长大了,我才悟出外婆式的精明可真能蒙啊。再后来我也生了孩子,彻底借来了一双慧眼,不仅掀开了那块遮羞布,且把人生的起源和每个段落,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可我的判断偏在这时又出了问题,仍执着地相信外婆的故事是真的,并认为麦田的故事是外婆为我留下的经典。这种近似懵懂的自圆其说,这种对乡间儿谣的迷信,到底还有什么深隐的情由呢?
最不愿揭开的一幕,也是我长大后读破了外婆的儿谣,站在麦田里的痛。
因为,我知道一位世界级画家,在麦田里开枪自杀。还亲临现场纪念过一位心灵最自由,最具沉默知性的中国诗人,在写过麦子诗歌之后,也自尽了。
那位油画家是荷兰人,名叫凡高。他画的《有乌鸦的麦田》是他一生最后作的油画,也是他留给人类最后的杰作。据说凡高性情冷僻,一直挣扎在艺术家与世俗社会不相容的处境里,他的画面上天幕很低,乌云滚滚,风暴将要来临,麦田有三条路径都伸向了三个不同的方向,而每条道路的尽头都消失进了迷茫,画面充满了恐怖抑郁。这位荷兰画家不知从哪座尘埃城区里来,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当时的故事像一个谜。但他的画面却告诉世界,他来自一个冷酷的地方,一个对人类灵魂失却了关爱的地方,一个没有为艺术家投以温度和重视的地方。这个世界冷透了凡高的心,以超低度的寒冰冻结了他的心,并在某一个霜雪的夜晚收走了他漂落的魂。无助的凡高再也找到不家园了,他在寂莫的城头不知徘徊了多长时间,才终于想到了麦田。这个最充实,最宽容,最温和的地方,强烈地吸引了他。他不再多想,选中这片宁静和干净,像走进母亲子宫的水池一样悄悄地漫身麦海。
走进麦田的凡高,再次把他的精神抑郁症,推到了分裂的极致,也把自已的灵感推到了人类的顶峰。世人谁也没有想到,我们司空见的麦田竟圆了凡高的画梦,也提升了这位孤独伟人的诗魂。又谁知道,这位画家每一幅名画的产生,都源于他精神病的发作,他在为自已的艺术付出巨大代价的同时,也为人类作出了不朽的艺术贡。他是在麦田里达到了后人很难企及的艺术高度,之后就平静地归栖麦浪间,不再回首看人间。
而十八年前的海子,是一位年仅二十五岁的青年诗人。他走进麦田的原因,是到麦田里寻找灵感,寻找人世间再也找不到的那种温情的洋汪。海子写了不少诗,但都没有写麦子的诗歌流传广泛。现在的年青人一到麦黄季节,不是想收获,也不是想麦浪的景象,而是想写麦子的海子。困为麦田在海子心里是人类最原始的亲和的意象,依恋麦子,比依恋母亲和爱人更深,这就是麦子的在诗人心灵里的图腾。海子在离开世界的最后时光里,只身串游了多处外地文友,而这些文友都没像麦田一样吸引他。海子为麦子写下诗歌就拂袖而去。
记得上个世纪一九八九年,不少人在奔告闹学潮的事件,而乐山笔会的几十位来自全国的青年诗人,却聚在四川为海子举行追念仪式。我在笔会上亲眼看到西部诗人成夜地为海子静坐。三月的乐山,不少海外游人在大佛脚下虔诚跪佛,而我们却沉浸在海子的诗歌精神里,三月的乍寒气流也无法冻止我们悲壮的夜半。
世界上最热闹的两件事,是战争和股票。而诗人恰好对这两件事都浑然不觉。
凡高和海子,对我心灵的轰动,和麦田一样年年卷起心潮,无法平息。
五月的麦田是满山遍野的一片乳池,含有丰富蛋白,营润人类的和诗歌。我常在心里冥想,老南风吹起千层万叠的汪洋麦波,为什么就吹不走凡高心里的愁云?饱含乳汁或新馍的麦味,怎么也唤不醒海子还生的欲念?麦子的力量够大了,她让整个村庄的出动,它拥有专一的节令,无与伦比的浩阔声势,应该挽回凡高和海子。可她没有,这说明绝世的艺术家在人世所受的歧视或排异,已到了什么程度。更说明麦子对艺术家的吸引到了怎样的境地。
我一读凡高和海子,眼就盯在了铺向遥远的麦田,心潮也跟着滚沸起来,再也移不动沉重的凝视。纵然我在生过孩子后就明白了曾经的童话,并为外婆的慈祥讲述发了一通爆笑,但凡高和海子再次让我想信人类生命中从麦田里来。追寻他们的艺术精神,回归麦田,成了我从事写作时常念颂的宗教,有时走进麦田,竟感觉走进了一座教堂。一种深度的感染,被她的激情疯狂包围,征服,然后卷走。我常常听着凡高的笔涮涮地抹黄了五月的麦浪,而麦浪再将我也涮涮地旋没,一起滚腾而去,再也回不到生活着的今尘了。
岁月漂洗了多少往事,外婆的故事仍夹在凡高和海子的麦浪里,慢慢重叠成一种心仪。令人愧疚的是,世上再也没有为诗歌而死的人了,金钱和名利刷淡了麦田的色彩,也拽走了不少守望诗歌的痴情者,就连逗留多年的文人也钻入浑沌世俗,不惜营狗蚁蛆,铭记欲望的实利和肉身,不惜让诗歌形销骨立。
乳养人类的麦田,曾收容世界级艺术家幽魂的麦田,我心灵的麦田,难道只能让最后的乌托帮,流着眼泪跪于田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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