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27 17:28 来源:何帆
一、计划体制在中国的起源
研究计划体制的学者们普遍认为,相对于社会主义的历史实践而言,经典作家的原始构思对各国社会主义的具体形成影响甚微。在我看来,计划体制在中国的起源,在很大程度上是国家意志的体现。
首先,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远远长于新中国的历史,因此,共产党长期征战中形成的战时命令体制就不会不对新中国的计划体制产生深远的影响。从历史渊源上说,1940年之后形成的以陕甘宁边区最富代表性的抗日根据地体制,对中国计划体制的起源尤其有着直接的影响。相比起来,与其说是舶来的“苏联模式”决定了中国计划体制的面貌,倒不如说这种土生土长的“延安模式”才是计划体制的胚胎。这种模式的特点一是统收统支;二是地方分权,即各根据地的经济在很大程度上实行分散经营、自力更生。在面临着严峻战争考验的时期,这种模式曾经有效地保障了战时供给,保证了共产党能够最终顺利地夺取政权。到建国之后,一方面,由于四边战火犹未平息,政权尚未稳定,所以这种战时体制自然仍有其用武之地;另一方面,对于初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来说,新政权赖以巩固和发展的庞大的中层干部大多行伍出身,他们熟悉的是以命令和服从命令为特征的军事组织。可见,面对这样一种丰厚的组织资源,最合理的利用途径恐怕就是“命令式”的计划体制。因此,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的经济体制在建国伊始,就已经有了鲜明的“中国特色”。
其次,新中国的领导人在建国之初便确立了以赶超西方发达国家为目标的“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而在一个落后的农业国通过国家力量强制实行工业化,其结果只能是导致计划经济体制。林毅夫等作者在《中国的奇迹:发展战略和经济改革》一书中较为清晰地解释了这一内在的经济逻辑。他们的理由大致如下:首先,在一个发展水平甚低、资本极度缺乏的国家内优先发展重工业,只能人为地压低资本、外汇、能源、原材料、劳动力和生产必需品以降低重工业资本形成的门槛,因此造成了生产要素和产品价格的极大扭曲;其次,由于市场机制很难保证稀缺资源流向不具比较优势的重工业部门,因此就需要借助计划与行政命令配置资源;最后,为了贯彻资源的计划配置机制,在微观上必须建立以完成计划任务为目标的国有企业和人民公社。可见,一经选择了以优先发展重工业为目标的赶超战略,扭曲的宏观政策环境、高度集中的资源配置制度和没有自主性的微观经营机制便相继形成,这种叁位一体的传统经济体制是内生的,是相互依存、互为条件的。
最后,社会主义国家除了普遍追求经济增长率之外,充分就业也是其最关心的国家目标之一。从一开始,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国家和公民之间就存在着一种隐含的“社会契约”: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权义理性(legitimacy,又译合法性)既然来自“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则国家无形之中便负有提供公民“劳动和工作的权利”的义务。正如我们现在已经认识到的,如果由市场经济自发调节劳动力市场,则自愿和非自愿的失业是不可避免的。为了实现工人全部就业的目标,社会主义国家只能借助计划体制。在计划体制下依靠行政命令实现充分就业,结果只能是压低并限制工资水平。但做为对此的补偿,国家还会给予工人较高的福利待遇。国有企业实际上承担着提供各种福利待遇的任务,这就是“企业办社会”这种现象的来源。
二、两种体制在时间进程中的不同绩效
如何比较计划体制和市场经济在时间进程中的不同绩效?一般来说,衡量一国经济绩效的主要指标有两个,一是看其人均国民收入的水平,二是看其人均国民收入的增长率。然而,这两个指标都有着很大的偏颇性。如果仅仅是看人均国民收入的水平,则发达国家挟其数百年来的深厚积累,自然比后进国家占据优势;反之,如果仅仅是看人均国民收入的增长率,则落后国家由于基数小,起点低,其潜在的增长机会要比发达国家更多,反映在增长率上自然比发达国家更高。
美国马里兰大学的两位经济学家默瑞尔教授和奥尔森教授指出,为更加准确地衡量一国经济的真实绩效,需要考虑其实际人均国民收入增长率和潜在人均国民收入增长率的差距。换言之,良好的经济绩效意味着一国能尽可能地挖掘该国经济增长的潜在能力,缩小其实际人均国民收入增长率和潜在人均国民收入增长率的差距。
考虑到资本主义国家在50年代和60年代经历的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黄金时期”,则社会主义国家在建国初期能够实现与之并驾齐驱的高速增长,不能不令人震撼。以往研究社会主义国家经济发展历史的经济学家大多只注意到了这些国家普遍存在的高储蓄率和高投资率,默瑞尔教授和奥尔森教授则进一步地分析了这种高储蓄率和高投资率的由来。
在默瑞尔教授和奥尔森教授来看,计划体制国家与市场经济国家的最大差异在于,计划体制国家实行的都是一种相对集权的政治制度。在计划体制国家中,治理国家的权力集中在少数国家最高领导人手中,而且,由于这些领导人可以长期任职,因此其集团比较稳定。和其他公共选择学派的理论家们一样,默瑞尔和奥尔森也把治国者视为“经济人”,也就是说,身居高位的治国者和芸芸众生一样,也是在约束条件下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治国者最关心的莫过于其政权的长治久安,或者说,治国者的目标函数可以概括为义理性的最大化。由于在计划体制国家中,权力相对集中且统治稳定,所以其治国者的自身利益自然而然地易于和整个国家的兴衰荣辱紧密相连。与所谓民主政体中那些轮流坐庄的政客相比,计划体制国家的领导人更为关心自己国家的经济成长。
这种关心首先体现在治国者对经济增长率的渴求上。由于在敌对意识形态国家的包围之中明显感到的生存威胁,由于一国的经济实力(主要是工业力量、科技力量和军事力量而非消费者的福利水平)直接决定它在国际上的影响和地位,由于更高的增长率在两种制度的竞争中可以提高自身意识形态的感召力,所以不难理解,社会主义国家几乎都以“赶超战略”为基本政策。
相对集权的政治体制不仅赋予了治国者强烈的动机去关心经济成长,而且这种体制还给治国者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提供了有利条件。首先,强有力的集权政府可以轻易地粉碎各种利益集团对经济增长的干扰。奥尔森在《国家兴衰探源》一书中指出,寻求特殊利益的各种组织或集团过于活跃时,将会降低社会效率和国民收入,而且还会带来政治不稳定因素。利益集团追求的往往是瓜分更多社会财富。奥尔森形象地把这些既得利益集团之间的竞争比作一群人在瓷器店里争夺瓷器:一部分人在多拿的同时,还会打破许多大家本可以分到手的瓷器。其次,由于长期任职,治国者可以有足够长远的眼光去进行长期投资,比如科技、基础设施和基础工业等等,而这将在一定程度上为日后的经济成长奠定基础。
叁、传统计划体制的衰落在经历了建国之初的经济跃进之后,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体制日益暴露出效率低下的问题。事实上,经济学家们目前普遍认为计划体制先天就有着致命的缺陷。因此,出乎意料的可能并不是这种体制为什么会在本世纪末宣告结束,而是它为什么竟会存在将近一个世纪之久。
任何一种经济体制的优劣,都取决于其内在的信息机制和激励机制。信息机制关心的是经济体制的运行成本,即如何以较少的关于消费者、生产者和经济系统中的其他参与者的信息,维持一种经济体制的运行。激励机制关心的是人们的积极性,即如何使每个人追求自身利益的结果,能够符合社会的需要和目标。从信息机制这一方面来讲,计划体制要求中央计划者处理瞬息万变、浩如烟海的有关消费者和生产者的信息。在信息的层层传递过程中,信息量将呈几何级数递增,最终远远超出了计划者信息处理能力的极限。这使得有的批评者称计划体制只是一种“计算机乌托邦”。再从激励机制这方面来看,由于国家只能以执行计划的结果评价工厂和企业的业绩,所以完成计划目标便成了各级经营者唯一关心的事情。于是,就像一幅漫画所讽刺的那样,在一辆卡车上装着一颗直径两米左右的大铁钉,旁边的工人们高兴地说:“我们超额完成任务了”,直径两米的大铁钉在实际生活中虽然毫无用处,但它却能满足生产的计划指标。更糟糕的是,由于国家只能以经营者过去的工作成绩制定下期计划任务,所以经营者为了逃避更多的生产任务,有着强烈的动机去隐瞒其真实产量,甚至消极怠工。
这种有着先天缺陷的计划体制之所以还能够长期存在,恐怕是因为:(1)相对集权的政治体制提供了一种针对治国者的激励机制,使之格外关心本国的经济成长;(2)在未能达成合谋之前,下级官员以及经营者的相互竞争有助于减少国家的监督成本。换言之,这种内部竞争减少了计划体制所需要的信息量。
以上两点合起来实际上说的是一件事:计划体制在其初期因为有效地抑制了“分利集团”的活动而实现了不同寻常的高速经济增长。遗憾的是,以上两个方面的因素似乎只是暂时的、特殊的。考虑到计划体制国家的建国大多经历了革命、战争和社会结构的巨大变动,我们就会意识到,这些激烈的震荡已经替新生的计划体制国家清洗了社会中旧有的利益集团。
经过一段相对稳定的历史时期之后,新的利益集团开始在计划体制内部逐渐产生。尤其是,在主管各部门的高中级干部和下属企业的领导人之间,有着天然的共同利益基础,最容易形成共谋。
这确实是官僚体制的两难。一方面,从提高政府效率的角度来看,有必要在政府内部实行按部门的分工,主管领导和下属企业领导保持紧密联系也是促成上下级更好合作必不可少的。但另一方面,由于委托人和代理人之间信息不对称的永恒难题,当做为治国者的代理人的主管领导和下属企业领导形成共谋之后,“是的,大臣”这种“被治者左右治理者”(theregulatedbecomingtodomonatetheregulators)的尴尬处境便不可避免了。人们常把各部门里主管领导和下属企业领导形成结盟之后的活动称为“官僚主义行为”,仔细分析,这种官僚主义行为指两件事:一是尽量向中央隐瞒本部门的实际生产能力;二是尽量向中央索取更多的资源以供自己支配。由于处于下级的部门联盟在信息方面比中央具有优势,也就是说,各部门的事情各部门自己最清楚,中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往往只能听信这种虚假的汇报。
在部门结盟的势力不断巩固、壮大的同时,是治国者瓦解“分利集团”能力的削弱。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新一代政治领导人几乎都是从部门官僚中产生的。而且,官僚阶层在政治决策过程中将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于是,治国者在与利益集团谈判时的地位和力量自然不如以前。部门结盟在计划体制之下是最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也是市场取向改革的最大阻力。部门结盟在寻求特殊利益的过程中,逐渐侵蚀着计划体制的基石。于是,在计划体制后期,经济增长缓慢的趋势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结论是:计划体制初期的经济增长应归功于当时这种体制能有效地抑制利益集团活动;计划体制后期的经济停滞也应归咎于体制内部的利益集团损害了经济增长。
最后需要提醒读者的是,当我们把这个理论应用于中国的现实时,至少需要注意国情的两点特殊性:
1 即使是在传统计划体制时期,中国的计划控制程度也远没有苏联那样严密。建国之后,中国最初曾经学习苏联模式,即由中央计划部门领导按职能划分各部委,而各部委负责监督按行业归属的各国有企业的生产活动。实践证明,在仍处在农业为主的发展阶段、且各地区差异悬殊的大国,实施这种体制的组织管理费用非常高昂。从1958年起中国开始偏离苏联体制进行自己的实践。这主要是指中央政府按行政性分权的方式,按地区行政划分层层下放自主权。这种地区性分权减少了原有体制下处理的信息数量,使管理费用得到下降。分权也使地区间的横向联系和竞争得到加强。这可能正是中国能够在阻力不太大的条件下发动并推动改革,从而创造了80年代经济增长奇迹的原因之一。
2 毛泽东同志对计划体制内部的官员结盟有着一种极为强烈的警惕。他对技术官僚的排斥,以及反复提到“掺沙子”、“挖墙角”等,可能就是出于伟大政治家对利益集团危害性的本能的警觉。但是,毛泽东同志当时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比如错误地发动“文化大革命”,在破坏了计划体制内部结盟的同时,也妨碍了政府机制的有效运转。物极必反,这种反对“分利集团”活动的方式不仅未能实现中国经济的持续稳定增长,反而几乎导致了国民经济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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